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九百二十三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(四)(第3頁)


降妖?想那柳道醇不過是玉璞境,大天師趙天籟卻是飛昇境,何必如此興師動眾?

說到底,劍、印在手的趙天籟,還是在提醒白帝城,或者說是提醒鄭居中這個給柳道醇當師兄的魔道巨擘。

貧道這趟下山,本是降妖而已,那就別鬧到最後,逼著貧道一同“除魔”了。

黃庭搖頭道:“按照文廟那邊的文脈道統來算,鄭又乾是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。”

於負山疑惑道:“那咱們聊顧璨做什麼?”

黃庭卻突然不願意多說什麼,“等明天慶典,你就都明白了。對了,等到慶典結束,我們不著急離開此地,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青衣河落寶灘那邊,聽一聽小陌先生的傳道。”

於負山問道:“傳道?誰?”

傳道二字,在山上可是極有分量的說法,何況還是黃庭說的。

黃庭笑道:“年紀比你大,境界比你高,見識比你廣。”

於負山猶豫了一下,點頭道:“回頭旁聽,看看此人道法到底高不高。”

黃庭一笑置之。

她記起一樁怪事,在小龍湫那邊,陳平安當時去往野園,那些作為山水禁制之物的照妖鏡,竟然當場粉碎。

同樣是密雪峰宅邸,敕鱗江老嫗裘瀆,與少女胡楚菱,坐在一張蘆葦、蒲草編制而成的席上。

按照山上品秩劃分,草蓆只是件靈器而已,冬暖夏涼,山下有錢的將相公卿,也能買得起。草蓆四周,擱放四件席鎮,是四條小巧玲瓏的赤金走龍,形態纖細,栩栩如生。龍首雙角,長吻細頸,龍尾回勾,由細長金條鑄造而成,鏨出鱗紋。

裘瀆小心翼翼取出一些物件,輕輕擱放在草蓆上。

不比這張草蓆,這些大瀆龍宮舊藏之物,說是價值連城,半點不為過。

曾經掌控天下水運流轉的蛟龍,作為江湖瀆海的主人,珍藏無數,故而斬龍一役過後,大大小小的龍宮遺址,就與那破碎秘境,成為了山上公認的兩大機緣。

草蓆之上,有一顆大如拳頭的夜明珠,兩把寶光熒熒的古鏡。

一座可以同時擺放高低兩支蠟燭的青銅蠟臺。

最後還有一把碧綠拂塵。

此外還有一些相對“平庸廉價”的寶物,數量眾多,暫時並未取出,都被老嫗放在了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裡邊。

老嫗神色慈祥,柔聲道:“醋醋,有喜歡的,就挑兩樣,其餘的,我都會作為你的拜師禮,送給仙都山和陳劍仙。”

不管如何,都要藉著明天舉辦慶典的機會,幫助醋醋與那位陳劍仙討要個弟子身份,哪怕暫不記名,都是無妨的。

實在不行,就退一步,讓醋醋與那崔宗主拜師,成為一宗之主的嫡傳弟子。

少女伸出一隻手掌,手心抵住那顆夜明珠,輕輕摩挲,再拿起那把拂塵,輕輕一揮,搭在胳膊上,裝了裝神仙風範,少女樂不可支,放下拂塵,又拿起兩把古鏡把玩一番,最後全部放回草蓆,拍了拍手掌,微笑道:“瞧著都蠻喜歡的,阿婆幫我挑選一兩件就是了。”

老嫗搖頭道:“修行路上,眼緣好壞,很重要的。醋醋,你得自己挑。”

胡楚菱視線遊曳,最終一隻手掌輕輕拍打竹蓆,再伸手指了指那赤金走龍形狀的席鎮,嫣然笑道:“阿婆,我就要這兩件了。”

老嫗笑著點頭,對於醋醋的選擇,老嫗沒有說好,也沒有說不好。

老嫗只是伸出乾枯手掌,抓起一把鏡面泛起銀白色的鏡子,輕輕呵了一口氣,拿手腕擦拭一番,露出一抹緬懷神色,輕聲道:“此鏡名為取水鏡,可向太陰取水。修士持鏡對月,能夠汲取明月精華,修行水法的修士,最適宜拿來煉製本命物了。曾經是小姐的嫁妝哩。”

胡楚菱指了指另外那把鏡面泛起層層金色漣漪的古鏡,與取水鏡是差不多的樣式,就像一雙道侶,少女好奇問道:“阿婆,這把鏡子呢,又有什麼玄妙?”

老嫗笑著解釋道:“平時只需要放在日光裡,就可以溫養古鏡,如修士吐納一般,妙不可言,可以積攢日光,冬寒時分,修士只許澆築些許靈氣在鏡面上,光射百里,亮如白晝。傳聞修士將此鏡懸空,步行光亮中,那麼就算走在那幽冥路上,都能夠萬鬼不侵,只是這種事情也沒誰試過,不知真假。”

這兩把古鏡,曾是一位雲遊四方的得道真人,作為做客大瀆龍宮的禮物,品秩不算太高,只是法寶,卻是那位道門真人親手鑄造鍛鍊之物,故而意義非凡。

可惜那位道人拜訪龍宮時,老嫗當年還年幼,未能親眼見著那位陸地神仙,只知老一輩的龍宮教習嬤嬤提及一個道號,純陽。

還說這位道長來歷不明,放誕不羈,說話口氣卻比天大,曾經說得滿堂主賓一愣一愣的,什麼天下地仙金丹無數,可惜皆是偽。

道士手持筷子,敲擊酒盞,作一篇《敲爻歌》,傳聞龍宮那邊有史官記載這篇類似道訣的文字,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,甚至還是專門篆刻在極為珍稀的青神山竹簡之上,但是不到三天,竹簡上邊的文字就自行消散了。

最玄妙之事,還是當初所有在座主賓修士,如出一轍,竟然都只記得那片道訣的末尾一句了。

“煉就一顆無上丹,始知吾道不虛傳,若問此丹從何來,且向純陽兩字參。”

照理說這麼一位遊戲人間的得道高人,不說肯定可以享譽天下,名動一洲總歸是不難的,多多少少都該有一些仙蹟軼事。

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,裘瀆始終沒有聽說關於那位“純陽”真人的半點消息。

至於那座不起眼的蠟臺,實則是一座燈衢,按照山上的說法,屬於那種螺螄殼道場。

若是點燃龍宮秘製的兩支蠟燭,修士就可以入駐其中,初看皆是一間小屋,推開門後,便是一座海市蜃樓的通衢大市,唯一的區別,是一晝一夜。

其實兩鏡一蠟臺,三物可以相輔相成,最終兩座燈衢幻境,等同於晝夜銜接為一,日月配合結刀圭,功德圓滿金丹成,拂袖長生路上歸。

所以最適宜地仙之下的一雙山上道侶,結伴修行,事半功倍。

胡楚菱眨了眨眼睛,“阿婆,我是不是挑了兩件最不值錢的物件啊?”

老嫗連忙擺手,開懷笑道:“不是不是。”

胡楚菱見師父不願多說,也就不多問了。

裘瀆

在斬龍一役發生之前,世俗王朝曾用一種古禮祭祀山川,祭祀陸地山嶽用“埋”,祭祀江湖瀆海則用“沉”。

而這四件被裘瀆用來當做席鎮的赤金走龍,便是浩然天下歷史上首位女皇帝,作為“埋土沉水”大典中的關鍵祭祀之物。


��過當年總計十八條,桐葉洲大瀆龍宮這邊,只是從東海龍宮那邊分得其中一條,之後通過各種隱蔽手段,才收集到了四條。

在萬里燐河那邊擺攤子的劍修陶然,是第一次踏足仙都山。

反正山中也沒有一個熟人,獨自住在密雪峰一棟宅子裡邊,樂得清閒,至今也未能瞧見那個自稱是“陳平安”的青衫刀客。



張山峰當初離開落魄山後,掐著日子,獨自乘坐一條老龍城跨洲渡船,在清境山渡口那邊下船,因為聽說青虎宮的陸老神仙,與陳平安是好友,而且又都是道門中人,想來不會太過嫌棄自己的境界,不料那位陸老神仙,堂堂元嬰老神仙,何止是不嫌棄,客氣得都快讓張山峰誤以為是青虎宮的下任住持了,張山峰是好說歹說,陸老神仙才捨得放自己離開,親自一路送到了渡口不說,還陪著張山峰一起登上渡船,與那位渡船管事客套寒暄了一會兒,最終幫忙討要了一間天字號屋子,老神仙這才下船。

在下一座仙家渡口下船,離著仙都山還有些距離,但是有渡船,可以直接去往墨線渡,最終張山峰在一個復國沒幾年的王朝邊境,開始徒步遊歷,反正算好了時間,絕對能趕上明年立春那天的宗門慶典,獨自一人,年輕道士背劍匣,行走在夜幕中。

張山峰從袖中摸出議張黃紙材質的挑燈符,以雙指捻住,高高舉起。

老真人梁爽,帶著弟子馬宣徽,離開洛京積翠觀後,很快就找到了這個名叫張山峰的趴地峰嫡傳。

老真人沒有直接現身,而是找到了那個暗中護道的袁靈殿,沒有藏掖身份,撫須笑道:“貧道梁爽,與火龍真人只見過一次,雖說搶了他的外姓大天師身份,但是與你們師父相談甚歡。你就是那個指玄峰袁靈殿吧,一身道氣很重啊。”

袁靈殿打個道門稽首,“晚輩趴地峰袁靈殿,拜見龍虎山樑天師。”

梁爽說道:“火龍真人如此偏心張山峰,你們這幾個當師兄的,還能夠保持這份心性,趴地峰確實了不起,門風之好,幾乎可以說是獨此一家了。”

袁靈殿灑然笑道:“拜師就拜火龍真人,這本就是天下公認的事實。”

其實師父對這種說法,頗不以為然,貧道也沒個飛昇境的徒弟啊。

但是某位師兄曾經很快就跟添上了一句,“收徒就收張山峰”,立即讓師父開心得不行。

在修行一事上,袁靈殿不覺得自己比誰差,唯獨在這種事情上,是真心敵不過那幾個同門。

先前在那清境山渡口,袁靈殿悄然現身,走了趟青虎宮,得與陸雍親自道謝一聲。

每位趴地峰修士,在外遊歷,禮數是不缺的。

陸雍當時得知對方是北俱蘆洲的指玄峰袁靈殿後,久久無言。

因為去過寶瓶洲,所以對那北俱蘆洲的山上典故,所知甚多,即便撇開袁靈殿是火龍真人的高徒不說,只說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,一個都不是劍修的玉璞境道士,能夠被說成是“打個仙人,不在話下”,那麼袁靈殿戰力之高,可想而知。

梁爽問道:“什麼時候去仙都山?”

袁靈殿說道:“還是看小師弟自己的意思吧。”

老真人又看了幾眼年輕道士,惋惜道:“可惜純陽道友不在,不然你師弟未來結丹一事,氣象只會更大。”

袁靈殿笑道:“這種事不強求。何況在我看來,小師弟有無呂祖指點,差別不大。”

梁爽嘖嘖不已,不愧是火龍真人教出來的弟子,說話都是一個口氣,不過袁靈殿的這個說法,老真人還是不太認可的,“‘純陽’二字,意思很大的。”

袁靈殿笑著點頭,師父其實提及過這位道號純陽的道門中人,而且評價極高。

畢竟是一個能夠說出“一粒金丹在吾腹,始知我命不由天”的修道之人。

而師父對純陽真人的評價,其實就兩句話。

“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,一步登天,一個率先開闢道路,一個又墊了幾塊臺階,皚皚洲韋赦的元嬰,與青冥天下姚清在此境的斬煉三尸,難分高下。”

“呂喦金丹第一,天下無雙。”

老真人與弟子馬宣徽,跟著袁靈殿遠遠跟在張山峰身後。

年輕道士手持符籙,夜幕中一點光亮。

陳平安之前在那定婚店外的敕鱗江畔,跟老真人討要了一份龍虎山天師府的傳度、授籙儀軌。

便是崔東山,也不敢說自己懂得全部的過程,用梁爽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說法,就當是陳道友提前觀禮一場了。

老真人看著前邊那點光亮,撫須而笑,有感而發。

秉燭夜遊之人,自身在光明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