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八百九十四章 天下皆知(第3頁)

,擱放一小盆菖蒲。

唯一的不同之

處,大概就是書架上邊少了幾本書,屋內多了兩把嶄新椅子。

陳平安瞥了眼筆筒,上次瞧見的三支抄經筆都還在,如果沒記錯,其中兩支分別篆刻“清幽”、“明淨”。

最稀罕的一支,還是那銘刻有“百二事集,技甲天下”的長鋒筆。

桌上那部傳承有序、印章花押無數的黃庭經也放著,很好,一看龍洲道人就是個守舊念情之人。

崔東山已經與大泉王朝談妥一樁買賣,下宗會大量收購官制雞距筆,風鳶渡船可以幫忙遠銷桐葉洲以北兩洲。

陳平安聽說此事過後,立即幫著學生和下宗查漏補缺,說什麼官制,不妥當,都是宮廷造辦處的御製之物。

當時仙都山上,眾人啞然。

就連賈老神仙都沒開口說話。

劉茂點燃桌上一盞油燈,光亮昏黃,所幸窗戶緊閉,不至於燈火搖曳。

書房不大,不宜待客,況且屋內就兩張椅子,陳平安就讓小陌他們在外邊等著。

陳平安雙手負後,看著牆上一幅字畫,點頭稱讚道:“觀主這份手筆,無異於畫龍點睛,陋室隨之燦然。”

原來是一頁經書被劉茂用檀木框裱了起來,掛在牆上,只不過一篇黃庭經的經文內容,卻是兩種字跡。

末尾十六字,正是陳平安上次幫忙補上的“分道散軀,恣意化形,上補真人,天地同生”。

劉茂坐在書案後,陳平安搬了僅剩那條椅子坐在書案對面,翹起腿,取出一根竹製旱菸杆,一袋子菸草,磕了磕桌面,笑問道:“不介意吧?”

劉茂笑著搖頭道:“陳劍仙自便。”

心中訝異,什麼時候好這一口了?

陳平安想起一事,將旱菸杆和菸草放在桌上,轉身走向書架,從袖中摸出幾本書籍,就近放入書架中之前,抬起手隨便晃了晃,正是上次陳平安從這邊借走的,《海島算經》,《算法細草》等書,物歸原主後,陳平安笑道:“看清楚了吧,先前與你借書,一共六本,說了歸還,怎麼可能不還。”

這六本,都是術家書籍,劉茂痴迷此道,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位術算大家,畢竟這位昔年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,還曾擔任幕後總裁官,為朝廷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《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誌》。

按照劉茂上次的說法,書,不借。要搶就搶走。

山下的藏書大家,皆有此癖,借書如借妻,贈書如贈妾。

劉茂瞥了眼書架,忍了又忍,終究是沒能忍住,站起身,繞過書案,快步來到書架那邊,打算將那幾本術算書籍,一一取出,重新擺放原位,必須絲毫不差,否則劉茂就會心裡彆扭,說是寢食難安,半點不誇張。

那本《數書九章》一入手,劉茂就知道不對勁,一瞥,果然!劉茂加快動作,將其餘五本書一一取出,果不其然,版刻粗劣,都不用翻開,就知道是些私人書商的民間版本,與他珍藏的那六本殿閣刻本,相差十萬八千里,況且對於藏家而言,這根本不是什麼價格高低的事情,劉茂氣得臉色微青,咬牙切齒,一言不發,只是將幾本書遞還陳平安。

陳平安輕輕推開劉茂的手,埋怨道:“有借有還再借不難,何況咱倆都是認識多少年的老朋友了,客氣什麼,拿走拿走!”

劉茂尤其堅持,去你孃的陳劍仙吧,這件事,沒得談。要不是雙方境界懸殊,劉茂都要動手打人了,至少也會當場下逐客令。

那幾本心愛書籍,就像如花似玉的美嬌娘,你強擄帶走也罷了,還要送回幾個黃臉婆,然後厚著臉皮跟我說兩清了?

陳平安就將那些書籍放在桌上,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截木柄,招招手,“上次一個失手,這次補上。”

之前來這邊,陳平安為了找出斐然行蹤的蛛絲馬跡,屬於劉茂心頭好的一把尋常拂塵,被陳平安寸寸捏碎了木柄。

劉茂這次沒有拒絕。

陳平安抖了抖長褂,翹起腿,開始吞雲吐霧,同時環顧四周,就在這間書房,最終被陳平安找出了斐然故弄玄虛的一封密信,除了讓斐然和劉茂的算計落空,額外“報酬”,就是得到一枚文海周密的私人藏書印,陳平安轉交給崔東山後,最終帶去了中土文廟。

而作為看信的代價,就是那個被喬裝成申國公府老管家,劍術裴旻問劍一場,當時有一截傘柄,在雨夜中從京城外的天宮寺,如飛劍來到黃花觀,撞穿陳平安腹部。

浩然三絕之一,劍術裴旻。

曾是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,更是陸臺的兩位傳道人之一。

劉茂看著那個抽旱菸的傢伙,問道:“陳劍仙下次什麼時候再來蜃景城?”

都不問今夜造訪所求何事。

陳平安被這個問題給嗆到了,咳嗽不已,好個黃花觀觀主,如此以誠待人。

其實劉茂躋身龍門境,並且看架勢還要直奔結丹而去,就是一種與大泉姚氏的表態,大泉劉氏已經沒有什麼皇室劉茂,只有個龍洲道人,要安心修道當個觀主神仙了。

陳平安問道:“那位申國公?”

劉茂搖頭道:“已經很久沒見過了,信不信由你。”

陳平安身體前傾,從竹黃筆筒中取出一支筆。

劉茂深呼吸一口氣。

所幸那個傢伙旋轉筆桿、一番仔細端詳後,很快就將其放回筆筒內。

陳平安說了句不用送客,就收起煙桿,再隨手揮了揮袖子,驅散煙霧,起身走到門口那邊,突然從袖中摸出一本書,丟給劉茂,“還你。”

是那本“姍姍來遲”的《天象列星圖》。

不同於那些術算書籍,這本《天象列星圖》是朝廷禁書,就算官員都不可以私藏,否則等同謀逆,罪名比百姓私藏甲弩還重。

劉茂伸手接過書,意外之喜,竟然沒有被這位陳劍仙掉包。

將其放入書架,物歸原位,劉茂臨時起意,重新取出,隨手翻開書頁,才發現扉頁之上,竟然多出了兩方對章的並排鈐印,然後書籍尾頁亦是如此,同樣鈐印有並排兩印。

“無限思量”,“退一步想”。

“知足”,“知不足”。

劉茂拿著這本書,走到窗口,打開窗戶,回頭看了眼桌上燈火。

月照一天雪,燈火小於螢,吹燈字更明。

返回那座望杏花館,裴錢回自己屋子休息,曹晴朗卻獨自離開仙家客棧,去賞雪了。

陳平安取出李槐的那兩本冊子,取出筆墨,對照冊子上邊的疑難,一一解析和補註。



小陌在翻看一本情節曲折的志怪小說,看得津津有味。

陳平安突然收起冊子,說道:“小陌,幫忙護道片刻。”

小陌默然點頭,走出屋外,輕輕關上門,站在廊道中。

陳平安祭出一把籠中雀,再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,同時調動五處氣府靈氣,開始凝神觀想一處山水。

竟是那座託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。

在那託月山地界,與元兇對峙期間,其實陳平安有過一場悄無聲息的神遊。

一來試圖多瞭解幾分那座飛昇臺遺址,還有就是擔心周密或者斐然,隱藏有後手,最後則是順便挑選落劍地點和對象。

只是那位託月山大祖首徒,很快就主動要求捉對廝殺、問劍一場。

此刻,在籠中雀之內,陳平安飄然凌空,獨立於天地虛室中。

先是託月山,然後是附近的一山一水,一花一木,依次而生,陳平安是以心相顯化大道,再造天地。

只是當陳平安凝聚一粒心神,好像行人駐足某地,在看那天地間的一朵花時,

等他想要讓這朵花自行生髮時,剎那之間,一座心相天地分崩離析,如瓷器碎盡。

以至於一座籠中雀小天地,都出現了多處漏洞。

小陌輕聲提醒道:“公子,是不是可以縮小地界範圍,同時減少事物數量?”

陳平安點點頭。

重新觀想天地,不再是託月山,而是竹樓後邊的那口池塘,最終在一池清水中,有粒紫金蓮種子,開始緩慢生長,枝葉出水,亭亭玉立,荷葉鋪水,含苞待放,最終即將開出第一朵荷花之時……陳平安在剎那之間,就收起了心神,主動打散這份異象。

收起一把籠中雀,陳平安走到窗口,推開窗戶,大雪紛紛落。

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枚竹簡,上邊刻著道祖三千言中的兩句話,及吾無身,吾有何患。這句很好理解,但是另外那枚竹簡上邊,關於身天下、寄天下、託天下,其實不光是陳平安始終無法理解深意,甚至就連浩然天下的道門之內,不同的法統道脈,對此都會有各種註解上的分歧,估計誰都不敢說自己的見解一定是對的,只能算是一知半解。

只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十四境的時候,尤其是上次遇見那位騎牛而來的“道童”,都有意迴避此事。

默默收起兩枚珍藏多年的竹簡,轉頭說道:“小陌,可以進來了。”

小陌進了屋子後,什麼都沒問,就只是繼續翻看那本志怪小說。

難怪人人都願意當書生,因為經常可以迷失道路,然後多半就會見一大宅,之後不是遇到女仙神女,就是遇到山中豔鬼,一場杯觥交錯,再詩詞酬唱幾首……

京城皇宮內,有個淡妝女子,姿容極美,她摔了手中摺子,揉了揉眉心,閉目養神片刻,重新拿起那份戶部遞上來的摺子。

看完了所有摺子,夜已深,皇帝陛下抬起頭,望向遠處,怔怔出神。

埋河水府碧遊宮。

河邊,水神娘娘柳柔,坐在一張椅子上,她單手持魚竿,一邊打著哈欠,坐了半天,也沒有一條魚上鉤,魚簍裡邊空蕩蕩。

不曾想竟然有條呆頭魚來到岸邊,緩緩遊曳,氣得水神娘娘丟了魚竿,彎腰撿起岸邊一塊石頭,高高舉起手臂,伸手指著那條魚,怒目相視,“你這就欺人太甚了啊!”

一跺腳,水神娘娘丟了石頭,大手一揮,“算了,兩國交兵不斬來使。”

柳柔繼續撿回魚竿,坐在椅子上,蹲在椅子上,站在椅子上,可是不管如何,就是沒有魚兒上鉤。

她只得丟了竹竿,遠遠拋入河水中,再將那隻空魚簍一腳踢飛,行了,回了府上,就跟人說魚兒太大,繃斷了魚竿,魚獲太多,拖走了魚簍。

水神娘娘大搖大擺走回碧遊宮那邊,離著不遠,她猛然抬頭,數道身形落在了家門口,哈,陳先生來做客了啊。

惜哉惜哉,如今自家待客,再無水花酒和鱔魚麵了。

最近每次水府議事,水神娘娘一開始倒是正襟危坐,然後就開始忍不住斜眼瞥向一處,偶爾偷偷抹嘴。

沒有鱔魚麵,黑魚也成啊。

有一位魚精出身的水府官吏,實在是擔驚受怕,只覺得度日如年,只好私底下單獨覲見水神娘娘,硬著頭皮義正言辭一番,大致意思就是水神娘娘你再這樣,我就要辭官了。所幸之後議事,水神娘娘從頭到尾都不看它一眼。

柳柔好奇問道:“陳先生,不是說好帶你媳婦一起來碧遊宮嗎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只能等下次了。”

到了大堂那邊,柳柔大手一揮,讓人喊來劉廚子,可以開工了。

裴錢立即說道:“我那份,不要辣。”

陳平安附議。

曹晴朗說道:“我能吃一點辣。”

小陌微笑道:“客隨主便。”

柳柔喊道:“再來幾壇‘不是水花酒’。”

她哈哈一笑,“蜃景城裡邊的官老爺,一個比一個煩人,託關係都託到了我那妹妹、妹夫那邊,非要跟我買水花酒喝,酒窖裡邊那百來壇酒水,這才釀酒幾年,當不起‘水花酒’的名號,既不掙錢,又砸招牌的事,傻子才做,我就急中生智,將那些新釀酒水,取了個‘不是水花酒’的名字,酒也送人了,人情也掙著了……”

眼見鴉雀無聲,無人捧場,水神娘娘又自顧自哈了一聲。

裴錢捧場道:“這就是書上說的山人自有妙計。”

柳柔一拍桌子,“對,還是小裴錢會說話,就是這麼個理兒。”

一“碗碗”麵條端上桌,陳平安和裴錢都已經習慣了。

師徒雙方,對視一笑。

說了“隨意”的小陌,半盆面,半盆紅辣椒。

曹晴朗稍微好一點,大半盆面,小半盆朝天椒。

陳平安捲起一筷子麵條,不忘轉頭對兩人提醒道:“辣椒就酒,越喝酒有。小陌,曹晴朗,你們要是一碗麵吃不飽,不用跟水神娘娘客氣。”

小陌沉默片刻,點頭道:“不會客氣的。”

曹晴朗緩緩轉頭,望向裴錢。

某人的某本山水遊記上邊,明明白白寫了碧遊宮水府的鱔魚麵是一絕,滋味絕好,臨了還有四字評語,“惜無辣味”。

曹晴朗這會兒都不用下筷子,那一股子撲面而來的辣味,聞著就嗆人。

陳平安老神在在,喝酒吃麵。

之前在蜃景城多待了兩天,期間還特意陪著姚老將軍去了趟城外的照屏峰,一起登山夜宿山頂客棧,再一同賞日出。

第一次雙方就是在照屏峰山腳分別,這一次還是,那就還有下一次重逢。

因為沒能見著那位皇帝陛下,雞距筆那樁買賣,陳平安就只好讓姚仙之幫忙捎話了。

柳柔這會兒聽說落魄山都要創建下宗了,說立春之前,自己就一定到場,到時候在那仙都山碰頭,自己肯定帶上劉廚子!

陳平安將自身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,信守承諾,讓它們都留在了碧遊宮,柳柔也不矯情,小傢伙們以後跟自己吃香喝辣就是了。

陳平安一行人離開後,劉廚子說道:“娘……娘娘,怎麼不跟小夫子說……說那書院的事情。”

自家水神娘娘與皇帝陛下商量好了,要在埋河畔籌建一座半官府半私人的書院,就只傳授那位文聖老爺的學問。至於錢嘛,算是碧遊宮與朝廷借的。

柳柔雙臂環胸,呵呵一笑,“你就懂個鱔魚麵,等回頭我參加了下宗慶典,開口討要個客卿啥的,只要一敲定此事,我再開口,陳小夫子到時候還好意思拒絕來書院講課授業?”

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碧遊宮後,直奔蒲山雲草堂。

大泉蜃景城內,今天皇帝陛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,看過了雪景,她返回御書房內,一位供奉宮女送來一封山水邸報,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。

據說是第一個指名道姓寫出某個名字的山上邸報。

邸報內容,驚世駭俗。

其實沒有任何刻意渲染,就只是平鋪直敘一般的質樸文字,只是因為那個人做出的一系列事情,實在太過匪夷所思。

一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,在蕭愻叛離之後,繼任隱官,負責坐鎮避暑行宮,還曾率領十數位劍仙落座於倒懸山春幡齋……

尤其是邸報末尾的一場自問自答,更是讓看客都要心神搖曳。

人間已無陳清都,誰能劍開託月山?

劍氣長城,最新刻字者,末代隱官陳平安。

女子看過了兩遍邸報,悄悄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摩挲紙面三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