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八百七十一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(第3頁)


她前幾年辭去了橫波府女官,重新當起了朱弦府的門房。

因為她還是不擅長處理那些女子之間的勾心鬥角,她真心管不了十幾個各懷心思的婢女,就辭去頗為清貴清閒、還能掙大錢的職務,回到了朱弦府,繼續給馬老爺當那門房,遇到拜訪的客人,就搖動房門旁的一串鈴鐺。

在橫波府那邊當差幾年,攢了好多的雪花錢,紅酥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,就會開銷一顆,從面容醜陋滲人的老嫗模樣,重新變成年輕女子容貌,讓自己瞧著不那麼面目可憎。

結果給馬老爺罵了句敗家娘們。

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,如今還是當著青峽島的二等供奉,在劉志茂手底下混飯吃,跟著這位步步高昇的截江真君,雞犬升天,在真境宗那邊混了個譜牒身份,其實不用做事,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祿。

這位曾經身為京行檔諸多雜役之一的馱飯人,身份可謂卑賤至極,卻有一副頗為雅緻心腸,鬼修給自己的青峽島府邸取了個“朱弦”的名字,源自故國一首生僻詩詞裡邊的那句“重潤響朱弦”,響諧音“想”,而舊珠釵島島主的劉重潤,正是他那故國的長公主殿下。

可惜心心念唸的長公主殿下劉重潤,帶著一群鶯鶯燕燕,早就搬出了書簡湖,去了個叫螯魚背的異鄉山頭落腳了。

這些年來,鬼修沒少罵個賬房先生。

一邊嘴上說絕無花心思,信誓旦旦說自己沒有半點非分之想,絕不主動招惹長公主殿下。

一邊就偷摸將長公主殿下給拐騙到了他那家鄉去,螯魚背,他孃的,螯魚背,魚,滑不溜秋的,背,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長公主的白皙嫩膩背脊……就想哭。

話說回來,長公主殿下那麼尤物,陳平安那麼一個年輕小夥兒,有點綺念,有些歪心思,倒也正常。

就是不知道隔著千山萬水,長公主殿下這麼多年沒瞧見自己,會不會相思成疾,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兒愈發纖細了?

當年為了她,這頭鬼物真是實打實地把命都給搭上了。

早就把心給了她。

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。

嘿,真想也把身子也給了長公主殿下。

今天鬼修馬遠致來到府邸門口那邊,想要出門一趟,去珠釵島那邊泛舟遊歷,逛蕩一圈,萬一長公主殿下回了這邊,第一眼就能瞧見自己的偉岸身影不是?

門房紅酥壯起膽子問道:“老爺,陳先生真的當上了宗門山主啊?”

馬遠致停下腳步,嗤笑道:“騙你能掙錢嗎?”

女鬼怯生生道:“那不能夠。”

馬遠致揉了揉下巴,“不曉得我與長公主那份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,到底有沒有版刻出書。”

紅酥赧顏道:“還有奴婢的故事,陳先生也是抄寫下來了的。”

馬遠致瞪眼道:“你也是蠢得無藥可救了,在咱們劉首席的橫波府那麼個富貴鄉,不知道好好享福,偏要重新跑到我這麼個鬼地方當門房,我就奇了怪了,真要有色胚在橫波府那邊,裡邊好看的娘們婆姨多了去,一個個胸脯大腚兒圓的,再不挑嘴,也葷素不忌到你頭上吧,要不是實在沒人願意來這邊當差打雜,瞧瞧,就你現在這模樣,別說嚇死人,鬼都要被你嚇活,我不得收你錢?你咋個還有臉每月收我的薪水?每次不過是拖延幾天發放,還好意思我鬧彆扭,你是討債鬼啊?”

紅酥不敢還嘴。

馬老爺說話是一貫不那麼好聽的。

不過畢竟是自家老爺嘛。

馬遠致雙臂環胸,冷笑道:“下次見著了那個姓陳的王八蛋,看我怎麼收拾他,年輕人不講信用,混什麼江湖,當了宗主成了劍仙又如何……”

有一襲青衫憑空現身,笑眯眯接話問道:“又如何?”

馬遠致定睛一看,哈哈大笑道:“哎呦喂,陳公子來了啊。”

書簡湖那幾座相鄰島嶼,鬼修鬼物扎堆,幾乎都是在島上潛心修行,不太外出,倒不是擔心出門就被人肆意打殺,只要懸掛島嶼身份腰牌,在書簡湖地界,都出入無礙,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驪駐軍雙方的身份認可,至於出了書簡湖遠遊,就需要各憑本事了,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,做了點見不得光的老行當,被山上譜牒仙師起了衝突,打殺也就打殺了。

不過竟然賠了一筆神仙錢給曾掖,按照真境宗的說法,是依照大驪山水律例辦事,罪不當誅,如果你們不願意就此作罷,是可以繼續與大驪刑部講理的。

曾掖其實當時很猶豫,還是馬篤宜的法子好,問章老夫子去啊,你能想出什麼好法子,當自己是陳先生,還是顧璨啊?既然你沒那腦子,就找腦子靈光的人。

曾掖心知肚明,真境宗和青峽島,之所以都願意對他們這幫不入流的鬼修、鬼物格外對待,其實都是陳先生的功勞。

曾掖這個曾經的茅月島少年,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,機遇連連,先是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帶離火坑,成了那個賬房先生的幫手,然後就一直跟在顧璨身邊,前些年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練氣士,如今儼然是一個山上門派的執牛耳者了。

顧璨離鄉遠遊中土神洲之前,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留給了他,一開始曾掖挺擔心此舉是否合乎大驪律例,所以根本不敢拿出來,畢竟冒用大驪刑部無事牌,是死罪!後來才知道,顧璨竟然早就在大驪刑部那邊辦妥了,移到了曾掖的名下。這種事情,按照章靨的說法,其實要比掙得一塊無事牌更難。

至於馬篤宜,她是鬼物,就一直住在了那張狐皮符籙裡邊,胭脂水粉買了一大堆。

陳先生和顧璨的家鄉那邊,怪人怪事真多。只說陳先生的落魄山,當時曾掖和馬篤宜就被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女,嚇了一大跳,親眼看到從極高的山崖上邊,突然摔下個人,重重砸地,在地面上砸出了無數大坑,一個更小的小姑娘,就那麼雙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。

等到少女落定,腳上的那雙草鞋,鮮血直流。

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個肌膚微黑的少女,名叫裴錢,是陳先生的開山大弟子。

用少女獨有的法子,確定了他們兩個外鄉人的身份後,那個肩挑金扁擔、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,一開始很拘謹,一下子就變得活潑起來,說我們裴錢是在問拳嘞,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!

小姑娘蹦蹦跳跳,一路嘰嘰喳喳,反正都是在說裴錢的如何厲害。

結果被裴錢按住小腦袋,語重心長說了一句,我輩江湖兒女,行走江湖,只為行俠仗義,虛名要不得。

愣是把也算見多識廣、江湖半點沒少走的曾掖和馬篤宜給說蒙了,面面相覷。

因為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,當年並不清楚那少女跳崖“砸地”的諸多精妙處,更無法理解那種“以純粹體魄問拳大地”的拳法高度。

這些年,始終關注陳先生和顧璨的動向,真境宗那邊的山水邸報,那是一封不會落下的,只可惜陳先生那邊,一直杳無音信,倒是顧璨,當年在龍州那邊分別後,竟然搖身一變,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嫡傳弟子,變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,而且還是那關門弟子!

對於曾經的書簡湖眾多野修而言,那座白帝城,遙不可及,高不可攀。

至於那位被譽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鄭城主,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。

早年曾掖在青峽島,只要一見到顧璨,就會怕得直哆嗦。後來跟著顧璨四處遊歷,情況才有所好轉,到最後,只要出門在外,甚至覺得待在顧璨身邊,才能心安幾分。

馬篤宜曾經提醒過曾掖,說其實顧璨還是顧璨,他確實變化很大,變得循規蹈矩,會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,甚至很多事情由顧璨做來,還會讓人覺得大快人心,比理所應當還快意,但是不能覺得他就是一個好人了。

至於曾掖有沒有真的聽進去,馬篤宜無所謂,她只認定一件事。只要陳先生在人間,山中的顧璨就會變得“更好”。

哪怕未來顧璨順利走到了浩然山巔,在顧璨的心中,依舊都會長長久久存在著某條不為人知的準繩。

其實與曾掖說過那番不討喜的言語,馬篤宜自己心裡邊,也有些愧疚。

畢竟當年跟著顧璨一起遊歷四方,多多少少,馬篤宜對顧璨,一樣是有些心生親近的,能算半個朋友吧。

不得不承認,跟著顧璨廝混,放心。

就像跟著半個陳先生一起走江湖嘛,只管蹭吃蹭喝,無憂無慮。

陳平安離開青峽島朱弦府,來到此地,發現島主曾掖在屋內修行,就沒有打攪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,馬篤宜在自己院子那邊盪鞦韆。

獨自去了島嶼山頂,陳平安坐在欄杆上,慢慢喝酒,看著一座有些陌生的書簡湖。

曾經在這邊兜兜轉轉數年之久,卻也正是此地,讓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,天地英雄氣,千秋尚凜然。

陳平安將一隻烏啼酒的空酒壺拋入湖中。

當時坐上皆豪逸?

如果是說那劍氣長城的大小酒桌,就對了。

陳平安喝過了一壺酒,在去往雲霞山之前,路過一地。

看著眼前慘淡景象,很難想象,這裡就是昔年享譽一洲的南塘湖了。

大湖乾涸,據說是被舊王座大妖仰止將湖水汲取殆盡,如今水位高度不足當年的一成。

幾年前,這裡還曾是寶瓶洲的形勝之地,南塘湖青梅觀的“草堂梅塢春最濃”,風景絕美,被譽為幾生修得此梅花。

千年道觀,每逢梅開,外鄉仙師和帝王將相,公卿豪紳和文人雅士,車水馬龍,絡繹不絕,留下過無數吟誦梅花的詩篇。

這些年的青梅觀女修們,除了不惜耗費靈氣,竭力施展水法,聚雲降雨,這些年還要一直從別處江河那邊,借水搬水,試圖重新填出一座湖。但是這兩件事,都進展緩慢,一來鄰近幾座山頭的新晉山神、土地,都沒少告狀,怨不得他們秉公行事,終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氣運的氣數變遷,再者觀內梅樹折損嚴重,而且山上填水一事,可不是什麼添補江河流水那麼簡單的事情。

陳平安看到了一個熟悉身影,當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,開啟鏡花水月,掙神仙錢。

這位青梅觀的周仙子,是鏡花水月的行家裡手,“借景”一事,更是信手拈來,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門派,一處仙家府邸,都會以青梅觀的摹拓秘法,將其截留下來,再將自己的身形嵌入圖畫中,然後寄給那些關係熟稔的山上仙師、山下豪客,上次她遊歷龍州,周瓊林就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和劉潤雲身邊,當時陳平安剛好帶著個臉龐紅腫的小黑炭。

那會兒的周瓊林,不願錯過任何“與朋友的朋友成為朋友”的機會,就想要將衣帶峰作為橋樑,與落魄山搭上關係。

陳平安當時不太喜歡她做事情的不講分寸,太過刻意,而且很容易連累衣帶峰,覺得她太過勢利,鑽營人脈沒有錯,但是沒有像她這麼做事不講究的,所以就婉拒了。

雙方分別之後,裴錢偷偷告訴陳平安的一番言語,卻讓他心神震動。

裴錢當時說,她瞧見那個狐媚狐媚的姐姐心裡邊,住著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兒,就跟小時候的自己差不多,瘦不拉幾的,一個個都快餓死了,而那個姐姐呢就很傷心,對著一隻空落落的大飯盆,不敢看那些孩子。

那會兒還是個孩子的裴錢,不太理解自己的幾句無心之語,會讓師父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,一直因此反省。

陳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敗梅樹,看著那場鏡花水月,竟然彎來繞去,不知怎麼就與自家落魄山扯上關係了。

原來是觀禮一事,在一洲山上山下,鬧了個沸沸揚揚,談資無數。

越是年輕的練氣士,就越是不以為然,對那個出盡風頭的年輕劍仙,觀感極差,依仗境界,囂張跋扈,做事情半點不留餘地。

其實周瓊林一開始也沒想著如何為落魄山說好話,只不過是習慣使然,聊了幾句自己有幸與那位陳劍仙的相熟,想著以此自抬身價,就是個簡單至極的江湖路數,不料一下子就炸鍋了,實屬失策,不過倒是讓人砸了不少雪花錢,與那個周仙子說了些怪話,什麼與落魄山認了爹,喜歡當孝子?

一下子就有人跟著砸錢附和,說錯了錯了,漏了個字,咱們周仙子啊,說不定是認了個財大氣粗的乾爹。

周瓊林也全然無所謂,笑容依舊,只要那些傢伙花了錢罵人,她就挺開心的。

只回了一句賢孫兒你們都說得對。

陳平安看得出來,她是當真半點不在乎。

等到她撤掉鏡花水月後,輕輕握拳晃了晃,給自己鼓勁打氣,懂了懂了,找著一條發財門路了,下次還要繼續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年輕劍仙,最好將雙方關係說得更水月朦朧些,肯定可以掙錢更多。相信以陳平安如今的顯赫身份,怎麼可能與她一個青梅觀的小修士計較什麼。

只是當週瓊林看著那座水面清淺的南塘湖,她就有些茫然,就算能夠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來,可是那麼多枯死的梅樹呢?還有舊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運呢,她心生絕望,一下子就滿臉淚水。

好像人生總有些坎坷,是怎麼熬也熬不過去的。就算熬過去了,過去的只是人,而不是事。

周瓊林猛然抬頭,滿臉匪夷所思。

原來是眨眼功夫,便出現了黑雲滾滾的異象,雲海瞬間聚攏,電閃雷鳴得沒有半點徵兆,氣象森嚴,驚心動魄。

雲海籠罩住方圓舊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,白晝如夜。

大雨傾盆落向人間,以肉眼可見的速度,南塘湖水位開始迅猛上漲。

她身上的那件法袍,能夠闢水,倒是不介意這場滂沱大雨。
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沒有悄然離去,而是出聲笑道:“剛好路過貴地,巧了,白看一場不花錢的鏡花水月,得謝過周仙子為落魄山美言幾句。”

有些心虛的周瓊林立即轉過頭,擦了擦臉上淚水,與那位落魄山劍仙施了個萬福,笑道:“見過陳山主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只是湊巧路過,就碰到這等天地異象,雖然沒能見到傳說中的青梅觀勝景,也算不虛此行了。”

周瓊林眨了眨眼睛,既然那位年輕劍仙自己不願說破真相,那麼她也就只好跟著裝傻了。

不然天底下哪有這麼多的巧合。

其實在她的印象裡,這個年紀輕輕的山主,觀感很一般,清高得很,半點不平易近人呢。

後來那場驚世駭俗的觀禮與問劍,更是讓周瓊林打定主意,這輩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關係了。

至於今天陳劍仙為何如此行事,她想不明白,也懶得多想,反正不會是看中了她的姿色,不然當年就不會將她拒之門外了。

何況就算看中了又如何,她怕什麼。

只要真能幫著青梅觀恢復往年風采,她就什麼都不怕,做什麼都是自願的。

一個爛泥溝裡摸爬滾打的市井孤兒,能夠在少女歲數,被師父帶到青梅觀,最終搖身一變,當成一位山上神仙,得惜福,得感恩得還債。



陳平安笑道:“要是周仙子不嫌棄的話,以後可以去我們落魄山做客,到時候在山中開啟鏡花水月,掙到的神仙錢,雙方五五分成,如何?不過事先說好,山上有幾處地方,不宜取景,具體情況如何,還是等周仙子去了龍州再說,到時候讓我們的暖樹小管事,還有落魄山的右護法,一起帶你四處走走看看,挑選適宜的山水景象。”

周瓊林呆呆點頭,有些不敢置信。

陳平安掏出那塊大驪無事牌,又派上用場了,“南塘湖附近的幾位山神老爺,我可以幫忙解釋一番,聽不聽是他們的事。”

周瓊林再次誠心道謝。

陳平安繼續說道:“此外水運、梅樹兩事,我可能可以幫上一點小忙,周仙子以後可以靜觀其變。”

蠻荒天下的那個自己,與緋妃一場拔河之後,得了些曳落河水運。

至於青梅觀那些枯死的梅樹,自然也是有法子補救的,畢竟自己有幸結識那位倒懸山梅花園子的舊主人,酡顏夫人。

周瓊林欲言又止。

很想詢問那位年輕劍仙,如此作為,圖什麼呢?

陳平安最後笑道:“我還要繼續趕路,今天就不久留了,如果下次還能路過此地,一定兩手空空去青梅觀做客,討要一碗冰鎮梅子湯。”

周瓊林嫣然一笑,輕輕點頭,在那個青衫身影消失後,才抬起手背,揉了揉泛紅眼睛。

有些溫暖,比雷鳴更震撼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