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六十七章 劍斬飛昇巔峰(第3頁)
白先生終於返鄉了。
那就可以放心了。
不曾辜負師恩,不曾辜負家鄉。
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負白先生的賜名。
萬年之後,見不見面,其實不重要了。
劍斬虛空,從雲霧漣漪中走出一位沒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劍客。
元兇站在託月山之巔,提起手中長劍,“問劍?”
陳平安點點頭。
對峙雙方,各自收起了法相、陰神。
蠻荒天下,大祖首徒,劍修元兇。
劍氣長城,末代隱官,劍修陳平安。
元兇腳尖一點,從託月山一閃而逝,直奔那一襲青衫。
陳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無數條黑白長線,一瞬間整個人動彈不得。
是先前那杆金色長橋貫穿萬丈法相,牽扯而起的因果線。
這意味著陳平安一次次遠遊路上,越喜歡多管閒事,越不把修道之人的遠離紅塵當回事,隨之生髮而起的因果線就越是繁密。
作繭自縛,不堪重負。
陳平安以心神駕馭長劍夜遊,儘量斬斷更多的因果線,同時祭出本命飛劍井中月,數以萬計的攢簇劍陣,護住自身四周,用以阻滯元兇的近身遞劍。
劍陣脆如琉璃碎,砰然四濺而來,一人一劍殺至眼前,劍尖直指陳平安眉心處,一粒金光,轉瞬即至。
陳平安反手一劍,斜斬元兇頭顱。
下一刻,陳平安就跌出去數十里距離,地面之上,被陳平安雙腳硬生生犁出一條裂紋。
哪怕陳平安悄然施展水雲身,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條手指粗細的金色因果長線。
元兇那顆本該被斬落的頭顱,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劍氣裂紋。
雙方几乎同時身形消散,各自劃出一道璀璨弧線,然後在數十里之外的戰場,雙方撞劍在一起,罡風大作,陳平安再次倒飛出去
,後背直接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爛山尖的山頭。一道劍光從天而降,劍意裹挾一條粗如山峰的金色閃�
�,瞬間將整座山頭擊碎,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。
元兇御風懸停,未能刺中那個年輕隱官,元兇微微皺眉,身形再次消失不見,看似隨意抖了個劍花,天地之間,驀然出現一條火焰長線,與一條水路軌跡,兩道劍光,風馳電掣,最終各自首尾相連,銜成一圓,元兇再一抬手,如同兩個圓環的劍光,開始蔓延出兩道水幕火簾,最終熔鑄一爐,竟是融合兩條大道,水火相容,火中雨水,大火熊熊燃燒於光陰長河之中。
千里山河戰場,大地翻裂,岩漿四起,雷電交織。
一襲青衫被元兇一劍當頭劈落,陳平安整個人狠狠撞在地面,大地隨之凹陷。
畢竟陳平安的十四境,是與陸沉暫借道法而來,無論是兩把本命飛劍的煉化磨礪,還是自身劍道高度,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十四境純粹劍修。
而且有意無意,陳平安主動捨棄了那份無人之境。
故而戰場之上,每次劍鋒相擊,都是大妖元兇步步緊逼,陳平安吃虧更多,一退再退,一次次塵土飛揚。
不過短短几個呼吸功夫,劍光就已經閃過百餘次,以至於整個千里天地,黃沙滾滾,遮天蔽日。
元兇沒有給陳平安任何喘息機會,持劍近身廝殺之餘,已經施展了不下三十種遠古劍術。
而陳平安就只是遞出了十九劍。
但是陳平安的遞劍速度,反而越來越快,似乎後一劍始終被前一劍牽扯而出,如同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不斷絕。
等到二十劍過後,就換成了陳平安佔據上風,一場登山,身形剛好落在託月山的山門口,陳平安一路遞劍不停,速度越來越快,以至於數劍疊為一劍,劍光合攏一線,以至於元兇竟然暫時只能招架而無還手之力。
三十六劍過後,陳平安非但沒有繼續出劍,反而瞬間撤離託月山,換成左手持劍。
元兇從血泊中站起身,拼湊皮囊和魂魄。
不知何時,陳平安早已換成了手持夜遊。
單手攥拳,五指彎曲,掐合掌上,再以手心紋路為山河符籙,同時運轉五件本命物,噓氣成風雷。
一腳重重踩地,陳平安腳下的方圓百里的大地,瞬間變成一片金色鏡面,仍是龍虎山不傳之秘的雷局。
雷法集大成者,是將雷法、符籙、陣法三者疊加,是謂雷局。龍虎山外,也有道門高真手握雷局之說,請神降真,調兵遣將,敕令天丁力士。呼風起霧,鞭龍致雨,拔起山嶽,驅逐入海,一樣可以搬運大水登岸。不過相較於天師府代代相傳、被譽為萬法之祖的雷法正宗,遜色太多,傳聞真正的雷局,掌握遠古雷部諸司總訣,術法極致,掌握陰陽,萬物榮枯,四時生滅,天地在乎手,萬化生乎身。
施展雷法一道,越來越嫻熟了。
陸沉忍不住笑問道:“是寶瓶洲那個你,走了趟老龍城戰場遺址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趁著境界高趕路快,一路南下,去了不少地方,故地重遊,見了些老朋友。”
一旦被陳平安這種人真正躋身十四境。
境界就會異常紮實。
之後就是一場枯燥乏味的拉鋸戰,其實元兇依舊術法無窮,簡直就像是要在一場問劍當中,一口氣炫耀完生平所學。
只不過陳平安這邊,反正就是換手持劍,將那一劍從接連三十六次,次數不斷攀升到接近五十劍。
此外至多是以雷局小天地,穩固身形與道心。
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,如雨落托月山。
戰場已經再次遷徙到了託月山的山腳那邊。
元兇仗劍而立,背對託月山。
距離託月山百里之外,陳平安手持夜遊。
陳平安猛然抬頭,看了眼兩座天地之外的天幕。
一輪明月被拖拽遠遊。
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間,但是她很快就止住墜落身形,仗劍重返明月,原路往返,路線絲毫不差。
一瞬間,陳平安判若兩人。
一座被元兇以劍訣敕令、連根拔起的山頭,橫移砸向陳平安。
但是這一次,陳平安根本無動於衷,只是挪步前行,不急不緩,一座近在咫尺的山頭就自行碎裂開來。
一道弧線劍光,同樣止步於數丈之外,火星迸射,火雨遍地,四周焦土一片。
此後幾乎陳平安往託月山每前行數步,便有一道劍術或是術法在附近炸裂。
始終立於不敗之地,身前無人,無敵之姿。
與那託月山,大妖元兇。既問劍,又問道,還問心。
為何修道?
大道之行也,仗劍直行,無需繞路。
那一襲青衫,漸漸變成了鮮紅法袍。
就連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這種變化。
年輕隱官彷彿重回半座劍氣長城,面容模糊,飄忽不定。
臉龐和身軀,是那縱橫交錯的千萬條絲線。
而那些蔓延開來的金色因果長線,就像是一層神像的鍍金色彩。
大妖元兇朝那個開始登山的年輕隱官一劍斬下。
結果被漸行漸近的神異存在,只是抬起一手,就讓元兇手中長劍懸停靜止,因為去勢太過兇狠,以至於元兇持劍手腕當場斷折,保持那個劈砍姿勢,元兇身形一個踉蹌向前。
陳平安一劍遞出。
很簡單一劍,劍斬飛昇。
陸沉驀然瞪圓眼睛,真是呆如木雞了,滿臉匪夷所思。
只見另外一個金色眼眸的陳平安站在山巔,就在那元兇身後。
手持一把金色長劍,輕輕抹過元兇的脖頸。
那把長劍橫切過後,什麼光陰長河大陣,什麼合道託月山,皆是無用虛妄的道法。
割掉頭顱。
頭顱再被抓在手中。
一手提劍,一手拎頭。
陸沉瞪大眼睛,問道:“是你嗎?”
那人微笑答道:“是我。”
陳平安將長劍夜遊收入劍鞘,沙啞開口道:“當然是我。”
陸沉直愣愣看了半天,既看那個以粹然神性現世的陳平安,又看主動將神性剝離出去的陳平安,陸沉最終長嘆一聲,後仰倒地,裝死算了。
兩個陳平安合二為一。
至於那個飛昇境巔峰的大妖元兇,天地兩魂都已經被一劍斬碎,人魂帶著七魄,開始如灰燼飄散,萬年道行,一身境界,就此消亡。
腳下整座託月山開始呈現出一種枯白色。
元兇心神維持住最後一絲清明,只剩下一個虛幻假象的黃衣男子,站在一旁,沒有什麼悲慟不甘,反而如釋重負。
真名元吉的託月山大祖首徒,此生修行,無怨無悔,竭盡所能,仍是守不住託月山,雖有遺憾,可是問心無愧,再不用畫地為牢,未嘗不是一種解脫。
元兇笑道:“陳平安,我這顆頭顱,只管帶去劍氣長城,憑此昭告數座天下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將大妖元兇的那顆頭顱,輕輕擱放在託月山之巔。
選擇留在此地。
如果這頭飛昇境巔峰,不是以純粹劍修身份落幕。
那麼別說一顆大好頭顱,妖丹都給你刨出來。
一座蠻荒天下託月山,開始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。
元兇轉頭看了眼陳平安,對於年輕隱官的選擇,似乎倍感意外,只是很快就又半點不意外了。
元兇最後盤腿而坐,輕拍自己那顆頭顱,眺望遠方,微笑道:“陳平安,是不是有點勝之不武了?”
一份憑空得來的十四境,還有那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長劍,以及那個神性粹然的存在。
一件鮮紅法袍,在這山巔隨風飄搖,獵獵作響。
但是面容身形都開始恢復正常。
陳平安說道:“我要是有你這個歲數,今天這場問劍,你都看不到我的人。”
元兇哈哈大笑起來。
之後雙方不再言語。
黃衣男子,最後看了眼家鄉天下。
他緩緩抬起手,朝身邊那位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,豎起大拇指。
陳平安抬頭望向天上那一輪月。
許久沒有收回視線。
曾經擔心她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,在一座嶄新天下會有危險,又擔心她成為玉璞境後,肩上的擔子更重,而他又不在身邊。
擔心她無法天下第一人,又擔心她成為天下第一人。
大概這就是喜歡。
讓一個人能夠不像自己。能讓樂觀者悲觀,能讓悲觀者樂觀。能從絕境中看到希望,有膽子去憧憬未來。
能讓一個貧寒困苦的陋巷少年,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。
能讓一個連劍字都不會寫的草鞋少年,跨越山與海,默默練拳百萬,還要默默告訴自己,一定要成為大劍仙。
陸沉說道:“放心吧,問題不大,哪怕拖月終究不成,誰都不算白跑一趟了。”
之後就是兩兩沉默。
唯有山風拂過,如有陣陣嗚咽。
蠻荒天下各地,在白澤敕令冬眠者醒來之後。
蠻荒腹地,一座冰凍萬年的千里冰川,突然開始消融,驀然間,就出現一位不著絲縷的曼妙女子,她的真身彷彿就是整座冰原。
她伸了個懶腰,抬起手掌,打了個哈欠,然後嗅了嗅,一步就跨越數千裡之地,來到一座雄偉城池,抿了抿嘴,城內一切生靈的鮮血,瞬間匯成一條鮮血長河,被她如飲酒一般喝光。一位上五境妖族和幾頭地仙修士,試圖以本命遁法遠離這座煉獄,被她幾個彈指,就打散元神,在空中綻放出幾朵血花。
一座歷史悠久、如今卻只能勉強維持宗字頭的山門,一幅祖師堂居中掛圖,並非歷代祖師的修士掛像,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圖,繪製了一處古戰場的慘烈廝殺。
一頭渾身浴血的大妖真身,它腳下是一大片的金身神靈屍骸。
然後掛像開始劇烈震動,這等開山老祖顯靈的異象,使得宗門上下,一個個激動不已,有資格在祖師堂敬香的老修士,與那些年輕修士,各自跪在祖師堂內外,一起瘋狂磕頭。畫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屍骸驀然跳起,神色僵硬,環顧四周,然後走出一位青年修士,他挑了張椅子坐下,伸手一抓,擰下一顆老修士的頭顱,放入嘴中大嚼起來。
反正這群屬於自身道脈的後世螻蟻,萬年以來,都敬錯香了,不是死罪是什麼。
此外,一個建造在蠻荒某座福地之內的小門派內,有少年突然歪著腦袋,雙眼漆黑一片,怔怔出神。
與此同時,蠻荒天下四面八方,那些早就各有歸屬的八件仙兵品秩,竟然同時切斷了與主人的大道牽連,最終朝一份方向飛掠而去。一瞬間,就導致了七位上五境蠻荒修士的重傷,其中一位被視為天之驕子的年輕地仙,當場身死道消。
此外蠻荒各地,還有幾處異象,一道道蒼茫氣息,紛紛現世。
託月山這邊,不斷有山脈崩裂的巨大聲響。
如同一場問劍過後的天地迴響,與風聲相和。
陸沉終於打破沉默,問道:“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?”
陳平安長劍拄地,突然彎腰低頭,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,五指如鉤,伸手覆臉。
閉上一隻眼睛,還有一隻金色眼眸。
陸沉難得有膽戰心驚的時候,只當什麼都不知道。
片刻之後,陳平安抬頭微笑道:“境界什麼的,越喝酒越有。”
陸沉欲言又止,他其實不是隻說境界一事。
一旦自己收回道法,陳平安就會立即跌境。
練氣士從玉璞境跌落元嬰,武道從歸真一層跌落氣盛。
雖說此次問劍,成功劍斬飛昇境,收益不小,只是後遺症也大,比如重新躋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對的心魔?
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可不是什麼說笑的事情。
就更不談那場人性與神性之爭了。
大概這就是劍修?
這才是劍修?
自己果然不適宜練劍。
之前差點就被孫道長說動了的。
陸沉提醒道:“陳平安,打個商量,真的不能再幹架了。”
再來一場類似的問劍,陸沉就真要擔心連自己都得交待在蠻荒天下了。
陳平安點點頭,“回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