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六十三章 舊黃曆(第3頁)
碑文只有一句話:禁止溺殺女嬰、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。
為何要樹立起這樣的禁制碑,當然是因為這類犯禁之事太多,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制止這類慘事。
重男輕女,捨棄女嬰,偷偷溺殺水中。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,是不祥之兆,能夠帶來災殃。
陳平安的生日,恰好就是五月初五,不光是在小鎮這邊,其實在整個浩然天下,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,尤其是男嬰,都會不受待見。
崔東山嗑完瓜子,拍拍手,笑容燦爛道:“為了先生,我得與你道聲謝,至於情意嘛,都在瓜子裡了!”
劉羨陽笑道:“瓜子年年有餘,越磕越有,不錯不錯。”
崔東山伸長雙腿,慵懶靠著椅背,“富貴可不用盡,餘點就是積福。貧賤不可自欺,敬己就是敬天。”
“第一次作揖,第一次抱拳,第一次穿靴子、別髮簪,第一次自稱先生。”
“一想到先生做這些,我這個當學生的,就忍不住想笑。”
劉羨陽嗑著瓜子,聽著大白鵝的言語,點頭道:“好人有晚福,吉人自有天相。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,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吹過,來得越早越好,然後熬過去,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。不然等到老得跳牆都不高了,再來陣苦風,躲不過,更熬不住。再說了,越是吃過百家飯的,就越知道天底下什麼飯都可以吃,唯獨不能吃子孫飯,所以我們這邊才有那個‘餘著’的說法嘛。”
崔東山站起身,笑道:“走了,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。”
劉羨陽擺擺手。
崔東山離開之前,嬉皮笑臉撂下一句,“有些事情,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後再做,比較名正言順,只是乾柴烈火,天雷勾動地火,那也是可以理解的。”
劉羨陽笑容尷尬。
賒月笑呵呵道:“物以類聚人以群分。”
在大白鵝滾蛋之後。
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打瞌睡夢中練劍,跟一旁的餘姑娘說了些舊事。
說小鎮這邊有個鄉俗,問夜飯,夢夜飯,因為按照小鎮鄉音,“問”與“夢”諧音。
就是在大年三十夜這天,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,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,守著火爐,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,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,上桌喝酒,關係好,就多喝幾杯,關係平平,喝過一杯就換地方,孩子們更熱鬧,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後,往往是成群結隊,走門串戶,人人斜背一隻棉布挎包,往裡邊裝那瓜果糕點,瓜子花生甘蔗等等,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。
賒月問道:“是整個龍州的風俗?”
浩然天下九洲山下,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慣,這個賒月當然知道,只是問夜飯一事,是她第一回聽說。
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裡,至多隻是在臘月裡,跟著劉羨陽去紅燭鎮那邊趕過幾次集,置辦些年貨。
劉羨陽搖搖頭,“就只是我們小鎮獨有的,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,這個風俗就越來越淡了,估計最多再過個二三十年,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。”
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,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,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鬧騰,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,但是熱鬧,有人氣,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。
陳平安在認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,每年的大年三十,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裡,獨自守夜到天明,註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,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,一來家裡就一人,好像是脫不開身,再者他不受歡迎,沒誰願意在這一天見著他,那些個願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,哪怕平日裡願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,唯獨在這一天,肯定是有些忌諱的,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裡的年輕人覺得觸黴頭,大年三十夜的,到底不會因為一個外人,與自家人鬧得不開心。
賒月聽著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,輕聲道:“隱官小時候這麼可憐啊。”
劉羨陽伸出大拇指,指了指自己,“認識我這個朋友之後,陳平安就好多了,我每次吃過年夜飯,就關了自家門,去泥瓶巷那邊,陪陳平安,弄個小火爐,拿火鉗撥木炭,一起守歲。”
其實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,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,坐到天亮。
賒月突然疑惑道:“那你自家就關了門,不用�
�客啦?”
劉羨陽哈哈笑道:“窮得兜裡大哥二哥不碰頭,待個什麼客。”
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,是劉羨陽的一個獨門說法,金子是老爺,銀子是大爺,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為大哥二哥,
以前在小鎮上,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,一般門戶裡邊,錢財往來,是不太用得著金銀兩物的。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,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,他們的薪水工錢,才會用銀子計算。
賒月問道:“一起守歲,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?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隱官,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?不無聊啊?”
劉羨陽氣笑道:“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,可他又不是個啞巴。”
劉羨陽沉默片刻,“何況在我這邊,這小子還是願意多說幾句的。”
賒月轉頭看了眼劉羨陽。
這傢伙只有說到他那個朋友,才會格外驕傲,尤其得意。
陳平安家裡的那點值錢物件,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賤賣了。確實會跟劉羨陽說些心裡話,
比如先把爹孃墳頭修一修,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,攏共也沒幾畝,東一塊西一塊的,最好也能買回來,價錢高點就高點。如果掙錢再多些,就修祖宅,還有餘錢,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,也要花錢買下來。其實陳平安在當窯工學徒那幾年的時候,除了在顧璨身上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,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,結果都被劉羨陽借走,給禍禍掉了。這些事情,在賒月這邊,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都不隱瞞。
“後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,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,他是真把顧璨當親弟弟看待的,也可能……是因為反正可憐不著小時候的自己了,就愈發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。而且顧璨也確實打小就黏陳平安,沒幾個人知道,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、走路的。泥瓶巷那邊,孤兒寡母的,顧璨的孃親,那些年為了養家餬口,又不願意改嫁,其實平日裡半點不得閒。經常就是將顧璨隨手一丟,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。”
無法想象,一個自己都不認識幾個字的少年,拿著枝丫,蹲在地上,教一個小鼻涕蟲寫“顧璨”兩個字,是怎樣的一種光景。
讓旁人覺得滑稽,可又好像笑不出來。
吃苦這種事情,是唯一一個不用別人教的學問。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,就是等不到一個苦盡甘來。
賒月聽著這些年月不算久遠的舊黃曆,
劉羨陽笑道:“不用覺得是些多大的事情,說來說去,相較於山上修行,可不就是些小巷子裡的雞屎狗糞,年年有,家家有。你也別覺得陳平安是因為經歷了這些,才變成個悶葫蘆,聽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鄰居說過,那傢伙打小就話不多,老人們的記憶裡邊,說法很多,各有不同,唯一差不多的說法,就是那小子的一雙眼睛,從小就很亮堂。”
賒月默唸了一遍“亮堂”這個說法,然後點頭道:“是個很好的說法唉。”
劉羨陽洋洋得意道:“我這家鄉老話多了去。”
賒月疑惑道:“亮堂好像不是你們小鎮獨有的鄉語了吧?”
劉羨陽笑道:“那餘姑娘就當是好了。”
之後劉羨陽就開始閉眼打瞌睡。
賒月則去河邊了,她就怕小鎮這邊也有人一樣喜歡砸石頭偷鴨子啊。
之後有一天,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搬遷了,阮邛難得回這邊一趟,賒月剛好站在河邊散步。
賒月試探性問道:“阮師傅,要不要吃老鴨筍乾煲?”
她突然靦腆一笑,既心疼自己精心飼養的那群鴨子,又難為情,“也不老哈。”
心中默默祈禱阮師傅你客氣點,見外些,可千萬別點這個頭啊。
阮邛才記起來時路上,臨近鐵匠鋪子這邊的龍鬚河裡邊,好像多了一群歡快鳧水的鴨子。
男人臉上難得有點笑意,搖搖頭。
阮師傅一搖頭,賒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,罷了罷了,都交給劉羨陽好去處置了,她就當什麼都沒看見,只等那鍋熱氣騰騰的老鴨筍乾煲端上桌,她再下筷子好了。
阮邛問道:“劉羨陽呢?”
賒月眨了眨眼睛,她不好與阮師傅扯謊,那就裝傻呢。
阮邛無奈道:“我找他有事。”
賒月好像臨時記起來劉羨陽去哪了,說道:“不曉得唉,他只說了一句‘鄉鄰有鬥者,被髮纓冠而往救之’,就跑去小鎮那邊了,應該是忙正事去了吧,畢竟是個讀書人嘛。”
阮邛這才遙遙看了幾眼小鎮,在一處街巷,有倆老孃們在撓臉扯頭髮。
劉羨陽就跟一撥青壯男子、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,看熱鬧。
都說人一長大,故鄉就小。
還說常去的地方沒風景。
只是在劉羨陽這邊,沒這些說法。
賒月問道:“我幫忙把他喊回來?”
“不用,事情不急。”阮邛擺擺手,屋簷下邊擱了兩張竹椅,阮邛還是去屋子裡邊搬了長凳出來。
賒月還是以心聲提醒劉羨陽趕緊回來。
劉羨陽立即屁顛屁顛從拱橋那邊小跑而回,可惜可惜,只差一點,兩個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。
等到劉羨陽落座後,賒月已經回了屋子。
阮邛沉默了半天,才開口說道:“劉羨陽。”
劉羨陽疑惑道:“嗯?”
阮鐵匠今天有點古怪啊,咋的,如此想念自己這個小弟子了?以至於來這邊就為了喊個名字?
阮邛繼續沉默起來。
劉羨陽就遞過去一壺酒,
阮邛沒有拒絕,接過酒壺,老男人開始喝悶酒。
劉羨陽自己沒有喝酒,雙手籠袖,抬起腳,兩隻鞋子輕輕相互磕碰。
阮邛突然說道:“如果當年我不攔著他們倆,現在會不會好點?”
劉羨陽一時無言。
在這一刻,一向自認還算能說會道的劉羨陽,是真的一個字都不知道怎麼講。
阮邛喝著酒,嗓音沙啞道:“怪我。”
劉羨陽目視前方,輕聲道:“師父,千萬別這麼說,也別這麼想,真的。”
阮邛繼續不言語了半天,才說道:“還有沒有酒?”
劉羨陽這才拎出了兩壺酒,師徒兩個,一人一壺。
喝酒一怕喝不夠,二怕喝不醉,最怕喝酒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喝酒。
人生苦短,愁腸苦長。
陳平安的心湖中。
一座心湖平整如鏡,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,日月星辰,藏書樓,墳頭等,諸多種種,皆倒映其中,絲毫不差。
心境即鏡。
唯有一物是額外多餘出來的。
就像水面之下,在鏡子的另外一面,站著一個人。
故而一旦鏡面顛倒,就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。
“這個人”,初看就是陳平安本人,再一看,便更像是那位大驪京城、粹然神性的陳平安,如果有人與之長久凝視,卻終究與前兩者皆似是而非。
此人始終閉目,臉上笑容恬淡,緩緩行走在鏡面上。天地間萬籟寂靜,無聲無息,死寂若墳冢。
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,可能才是光陰長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,又或是光陰長河在此處選擇永恆靜止。
金色拱橋那邊。
離真笑嘻嘻道:“事先聲明,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幸災樂禍了!隱官大人不選賒月那處,臨時改變主意,選了居中那輪明月,是不是小有意外?需不需要我幫忙出手阻攔那撥劍修?還是說連這種事情,都在先生的算計之內?”
周密搖搖頭,“不曾算到,實屬意外。”
離真後退幾步,一個蹦跳,坐在欄杆上上,雙臂環胸,怔怔出神。
新天庭疆域實在太大,能聊天的又實在太少。
離真問道:“萬年之前,那個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?為什麼由著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,打出一場天崩地裂、海枯石爛的水火之爭?”
一直站在欄杆上的阮秀聞言轉頭,望向那個披甲者繼任者的離真。
離真立即轉移話題,“再早一些,為什麼由著其他神靈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?”
神靈會追求金身不朽,以及不可自我毀滅。
周密笑著給出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,“真正不朽者,最感覺孤單。”
是孤單。
不太可能是孤獨。因為極致的精粹神性,不允許擁有這種感知。
即使短暫擁有,也自知是假象。
遠古神靈,頭頂神明。
離真開始喃喃自語。
誰終將聲震人間,必長久獨自緘默。
誰終將點燃閃電,必永恆如雲漂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