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隻籠中雀(第3頁)


飛昇境劍修,監副都不信。

四十歲出頭的玉璞境劍修,就已經足夠駭人眼目,至於那個寧姚……說她做啥子。

監正嘆了口氣,“不管真相到底如何,情況就是當下這麼個情況了,蛟龍盤踞於小塘,隨便一個搖頭擺尾,對於大驪京城來說,就是攔無可攔的驚濤駭浪。壓之以力,是痴人做夢。曉之以理?呵呵,文聖一脈嫡傳……”

監副試探性說道:“那就只剩下動之以情了?”

監正心神震動不已,陳平安還真來了!

不過老修士依舊神色自若,故作恍然點頭道:“我必須立即去與陛下彙報此事,就有勞監副大人代為待客了。才記起,監副大人早年為山崖書院,是說過不少良心言語的,曉之以情,最最合適。別的不說,陳平安還是個念舊的人,監副大人你去與他曉之以情,對症下藥。”

監正是有苦難言,在長春宮那邊,委實被那個大驪太后坑害得不輕,先前陳平安觀禮正陽山之前,在那過雲樓客棧躺在藤椅上休憩,大驪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,命他施展掌觀山河神通,遙遙察看陳平安,結果好了,若是用那江湖說法,雙方就算是結下樑子了。

最後監正監副,兩位老人都望向那個始終沉默的青年修士,“袁先生?”

青年修士笑道:“來都來了,既然趕不走,就靜觀其變,反正最壞結果,不過是被人拆了欽天監,反正大驪如今有錢。”

一座欽天監,對於當下的陳平安來說,如入無人之境。

瞥了眼匾額,觀象授時。

天垂象見吉凶,故而上天垂象,聖人擇之。欽天監的練氣士,觀察天象,推算節氣,確立正朔,編訂曆法,需要將那些興衰徵兆告訴帝王。

天地早已把“象”已經擺在那裡了,就像一本攤開的書籍,世間人都可以隨便翻閱,又以修道之士翻閱更為勤勉,一切收穫,興許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。

天“象”,人字偏旁“像”,修道證道得道,大概就是一個人的修行目的,最終像是與天地同不朽。

陳平安隨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佈滿多重山水禁制的藏書樓,心中嘆息一聲,不愧是“誰都打不過,誰也打不過”的白玉京三掌教,道理再簡單不過,陸沉就像孑然一身,單獨置身於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天地,此外一切世人共處別座天下,兩不妨礙,井水不犯河水。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劍修,傾力一劍,能否斬開這份大道藩籬。

人云亦云樓那邊,幾乎沒有什麼修行秘籍,多是三教諸子百家的傳世名著,所以陳平安才會想要來這邊看書。

因為境界擺在那裡,翻書極快,神識微動,轉瞬之間就看完一本書籍,一些看到讓自己念頭微動的古書,陳平安都從書架上取下,然後默默記下那些關鍵語句。

連山似山出內氣,連天地也。是不是與三山符有關?

龍化於蛇潛於漥。蠻荒天下會不會有此兇物憑此秘術隱匿?

一切天魔,掃地焚香?是與遠古祭祀有關?

最終陳平安拿了幾本書,穿牆而過,將書籍夾在腋下,一襲青衫憑欄而立。

廣場那邊,聚攏了一撥欽天監修士,大多年紀不大,有漏刻童梳總角髻,著青衣,樣式古樸。此外還有一些衣飾不同的嶽瀆祝史、司辰師,少年少女皆有。

一撥人在臺階上,或站或坐,站有站相,坐有坐相,只是誰都不懶散,欽天監到底還是規矩重。

他們議論最多的,當然還是魚虹和周海鏡的那場擂臺比武。

再就是一些外出歷練的山水見聞,欽天監的練氣士,出趟門不容易,所以每次遊歷,山水路程都不會短,經常一走就是小半個寶瓶洲,而且行蹤隱秘。每次出行遠遊,都會有兩撥人暗中護道,大驪刑部供奉和各地隨軍修士,容不得半點紕漏。大驪欽天監的望氣術,珍稀程度,半點不比劍修差。

陳平安在猶豫到底是返回小鎮,去趟楊家鋪子看那封信,還是回客棧找裴錢和曹晴朗,或是去渡船那邊見一見兩位師侄?或者直接去趟皇宮?

看著那些大體上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,陳平安不得不感嘆一句,青蔥歲月,最可愛時。

欽天監分為天文科,地理科,漏刻科,曆法科,五行科,祭祀科。

太史局,術算局,營造局,前不久新設分界局,山瀆局和方言局。此外還有一些鐘鼓院、印歷所的清水衙門。

其中曆法刻,又別稱麟臺。新設的分界局,負責為皇家掌管歷朝歷代的黃鱗圖冊。

而那個方言局,是由禮部彙總一洲方言,侍郎趙繇具體住持此事,最終存放在欽天監。

這是一筆涉及神仙錢的巨大開銷,戶部沒少罵娘,因為趙繇曾經在戶部當過幾天的差,所以將這位驟居高位的禮部侍郎,說成是個崽賣爺田的敗家子。兵部那幫大老粗的惹不起,你趙繇一個禮部官員,動嘴皮子吵架不打緊,幹架可就有辱斯文了。

欽天監內部,無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,看天的,瞧不起相地的,相地的看不起只會按部就班、遵循舊禮祭祀的,祭祀的又看不起守著漏刻的,然後其中最為地位超然的歷法科,出身麟臺、考定曆法的靈臺郎,身份最為清貴,誰都看不起。

陳平安環顧四周。

那個一,籠中雀。

陳平安悄悄抬起右手,摸了摸左手腕。

遠遊復遠遊,歲月如梭,春去秋來,思量復思量,白駒過隙,走馬觀花。

真正最讓陳平安猶豫不決的,還是另外一個自己聯袂遠遊一事。

到底是趕赴那處戰場,還是……他媽的直奔託月山?!

陳平安轉過頭,因為沒有故意隱藏蹤跡,所以給找上門來了。

是馬監副,和一個叫袁天風的欽天監外人。

袁天風近距離瞧見了這位年輕隱官,心中感慨不已,功德圓滿,天人合一!

真是一位傳說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?

陳平安抱拳笑道:“落魄山陳平安,見過馬監丞,袁先生。”

喊監副,不妥當。

不過陳平安更多心思,還是放在了那個“神清氣爽”的青年修士身上。

關於京城欽天監,崔東山專門提到過這位在大驪朝野籍籍無名的袁先生,給了一個很高的評價:神清氣爽,志趣飄然,滿坐風生,精彩驚人。

用裴錢小時候的話說,就是讓大白鵝夸人好,那就是暖樹姐姐睡懶覺,太陽打西邊出來,狗嘴裡吐出象牙。

馬監副回禮道:“見過陳先生。”

約莫是暗示你陳平安如今不是隱官,回了家鄉,就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了。

袁天風倒是對陳平安稱呼為陳山主。

馬監副看了眼陳平安腋下的幾本書籍,只是沒說什麼。

好個不請自來,不告而取,不辭而別。

所幸那幾本書,都不算太過貴重,再者欽天監內珍藏的一眾孤本善本,有兩個由文運凝聚而成的書香精魅,專門負責幫忙傳承。

何況欽天監真正秘不示人的禁書,也不在書樓裡放著。哪怕是他這個監副,想要查閱,都得其餘兩位點頭答應才行,翻了哪本書,都會記錄在冊。

以陳平安如今這份好似“從天而降”的境界和道法,其實不難找到陣法痕跡,甚至拿了書,往返一趟,一樣註定無人知曉。

袁天風笑問道:“陳山主,信命嗎?”

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笑道:“當然信。”

袁天風驀然作手持拂子畫圓相,再以拂子作當中劈開狀,“這般?”

陳平安搖搖頭,抬起一手,雙指併攏,同樣是畫一圓,卻沒有完全銜接,然後就像稍稍偏移軌跡,只是那條線,並未就此延伸出去。

袁天風點點頭。

一旁的監副大人撫須而笑。至於我到底懂不懂,你們兩位儘管猜去。

陳平安以心聲問道:“袁先生是在潛心研究如何對付化外天魔?”

袁天風沒有否認此事,略顯無奈道:“斗量大海,難如登天。”

袁天風好像有點後知後覺,直到此刻才問道:“陳山主聽說過我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師兄很看重袁先生。”

袁天風卻沒有太在意,只是問道:“陳山主精通術算一道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越看越頭疼,但是拿來打發光陰還不錯。”

袁天風遺憾道:“其實術算一途,應該納入大驪科舉的,比例還不能小了。聽說崔國師曾經有此意,可惜最後未能推行開來。”

陳平安欲言又止。

袁天風疑惑道:“陳山主是有異議?還是認同我的看法?”

陳平安連忙擺手笑道:“雖說我決定不了科舉,但我是肯定不敢點這個頭的。”

抽出一本書籍,輕敲腦袋,陳平安說道:“如果真要納入科舉,肯定就不止我一人頭疼了,甚至可以想象,整個天下的讀書人,對著這些術算書籍,一邊撓頭,一邊跳腳罵人。”

袁天風大笑起來。

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,說話還是很風趣的。

馬監副唏噓不已,外人好啊,可以在這邊談笑風生。

陳平安告辭離去,身形一閃而逝。

袁天風笑道:“不問問看何時還書?”

馬監副笑著沒說話,還什麼還。

陳平安現身在小巷那邊,發現劉袈不在,就跟趙端明聊了幾句,才知道劉老仙師之前又攔了一位老夫子。

小鎮龍窯那邊,中年僧人默唸一句猶如斬春風。

蠻荒天下,聯袂遠遊的數位劍修,頭戴一頂蓮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,說道:“去託月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