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二十五章 太上宗主(第3頁)
姜山拎著酒壺,抬起手臂,畫了一個大圈,“以前的正陽山,可以通過不斷擴張,使得許多藏在深處的隱患,可以暫時無視,甚至有機會一直無視。”
然後姜山畫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圓,“如今好像縮減為這麼點地盤。”
最後姜山在大圈小圓之間,用手中酒壺又畫出一個圓圈,“雖然事實上有這麼大,可是人心不會如此樂觀。走了極端,從曾經的盲目樂觀,眼高於頂,感覺一洲山河皆是正陽山修士的自家山門,變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觀,再無半點心氣,所以只好盯著腳尖幾步遠的一畝三分地。”
姜笙皺眉不已,“光是聽你說,就已經這麼複雜了,那麼落魄山做起來,豈不是更誇張?”
姜山笑道:“做起來複不復雜,我一個外人,不好隨便評論,可只是嘴上說起來,真心不復雜吧?”
簡而言之,陳平安的這場問劍,非但並未就此結束,反而才剛剛開始。
接下來的第一場問劍,姜山猜測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的落劍處,就是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。
姜笙抱怨不已,“只是聽著,就煩死個人啊。”
“居高臨下,提綱掣領,迎刃而解,水到渠成。”
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,一條名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,笑道:“既然落魄山幫著正陽山鑿出了一條河床,那麼此後人心似流水,自然而然會流瀉其中,行走之人,步入其中,渾然不覺。”
姜山突然起身,與涼亭臺階那邊作揖再起身,笑問道:“陳山主,不知我這點淺見,有無說錯的地方?”
去而復還的陳平安微笑道:“都對,沒有什麼大的紕漏。不過遠沒有姜君子說得那麼玄妙高遠,在我看來,天下學問之根本,不過‘耐煩’二字。”
姜山思量片刻,微笑點頭,“陳山主見解獨到,確實比我所說要更加簡明扼要,一語中的。”
陳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。
那就來見一見這位雲林姜氏的未來家主。
姜笙心中驚駭,猛然轉頭,瞧見了一個去而復還的不速之客。
正陽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,攤上了這麼個陰魂不散的難纏鬼。
只見那人面帶笑意,緩緩走上臺階,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,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,更換了一身裝束,頭戴一頂僭越道統的蓮花冠,外罩一襲青紗道袍,腳踩雲履,手捧一支白玉靈芝,道氣縹緲雲水身,山下志怪神異小說上所謂的仙風道骨,不過如此。
分別落座涼亭內,姜山笑問道:“陳山主,如果不殺袁真頁,會不會更好?”
陳平安說道:“只說結果,會更好,但是做事情,不能因為最終那個結果是對的,就可以在許多環節上不擇手段,操控人心,與玩弄人心,哪怕結果一樣,可兩者過程,卻是有些區別的。於己本心,更是天壤之別,姜君子以為呢?”
不殺袁真頁,留給正陽山一個極大的意外,其實陳平安確實可以做到此事,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,當時在背劍峰那邊,祭出一把籠中雀即可。
姜山點頭沉聲道:“是極。”
陳平安笑著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,“不是什麼好酒,價格也不貴,只不過我這邊庫存不多,喝一壺少一壺。”
姜山道了一聲謝,接過酒壺,抿了一口,又喝了一口,最終說道:“好像滋味一般。”
陳平安一本正經道:“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。”
姜山轉移話題,“陳山主,為何不將袁真頁的那些過往履歷,是如何的行事暴虐,濫殺無辜,在今天昭告一洲?如此一來,總歸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罵名。哪怕只是揀選最粗淺一事,比如袁真頁當年搬遷三座破碎山嶽期間,甚至懶得讓當地朝廷通知百姓,那些最終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。”
陳平安搖頭笑道:“哪怕知道真相的,該罵不還是會罵,更何況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,攔不住的。落魄山太好說話,處處講理,恪守規矩,罵得少了,某些人就會有恃無恐,落魄山不好說話,背地裡罵得多,反而不敢招惹我們。既然難以兩全其美,就務實些,撈些實實在在的好處。”
姜山想了想,“有理。”
這位儒家君子,放下手中酒壺,正襟危坐,面朝這位年輕山主,微笑道:“如果讓正陽山一步步崛起,最終成為我們寶瓶洲的劍道第一宗門,最少在我看來,會是個天大笑話。”
姜笙神色尷尬,她到底是臉皮薄,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,是咱們雲林姜氏幫著正陽山在文廟那邊,通過下宗建立一事。
陳平安看了眼這個“身材臃腫”的老龍城苻家兒媳,有些奇怪,姜山,姜韞,都很聰明,好像唯獨這個女子,不是特別聰明?
支持正陽山創建下宗一事,雲林姜氏的私心,自然是有幾分的,可卻談不上太過偏袒,因為正陽山當下還不清楚,文廟即將大舉攻伐蠻荒天下,作為條件,正陽山這邊是必須拿出相當數量的一撥“額外”劍修,趕赴蠻荒天下,再加上大驪宋氏那邊的定額,如此一來,正陽山諸峰劍修,兩撥人馬各自下山後,其實不會剩下幾個了,而且這一次遠遊出劍,絕非兒戲,到了蠻荒天下那些渡口,連大驪鐵騎都需要聽令行事,正陽山再想破財消災,難了。
所以姜山如此言語,直言不諱表露出對正陽山的不順眼,是沒有什麼問題的,這個姜笙犯不著心虛。
不過如果沒有今天這場問劍,以正陽山那幾位老劍仙的保命能耐,大可以故伎重演,用撥雲、翩躚諸峰劍修的出劍和性命,幫著一線峰攫取名利。
姜山要比已經遠嫁老龍城的姜笙,知道更多關於劍氣長城的真相。
那場城下之戰,頂替寧姚,劍斬離真。
一場甲申帳精心設置的圍殺之局。竹篋,離真,雨四,?灘,流白,這五位師承、機緣、資質都不缺的天才劍修,皆在託月山百劍仙之列。結果陳平安不但成功脫困,而且反殺流白。
南綬臣北隱官。
領銜隱官一脈,坐鎮避暑行宮,等於為浩然天下多贏取了約莫三年時間,最大程度保留了飛昇城劍修種子,使得飛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獨秀,開疆拓土,遠遠勝過其餘勢力。
聽說如今的託月山新主人,名義上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,還曾在戰場上專門針對過陳平安。
獨自一人枯守城頭多年,與一位王座大妖龍君對峙。
以至於那場文廟議事,聽家主回家鄉後笑言,當時兩座天下對峙,開口調侃陳平安的大妖,很多。
傳聞那個身居高位的周清高,身為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,卻一直希望能夠與陳平安覆盤棋局,可惜求而不得。
姜山自認自己遠遠不如眼前同齡人多矣。
除了年輕隱官當年境界不夠,未能在戰場上親手斬殺一頭飛昇境,刻字城頭。
這個同樣出身寶瓶洲的年輕人,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。
可事實上,姜山很清楚,未來寶瓶洲山上,一樣會有那麼一小撮人,哪怕知道了這些消息和內幕,依舊會覺得陳平安當年都不是玉璞境劍修,也配當那隱官?也配讓浩然劍修禮敬幾分?
有人覺得強者都是對的,哪怕是被強者踐踏之人。
有人覺得強者都是錯的,哪怕是被強者庇護之人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望向外邊,好像風波過後,青山依舊在,雲水更無恙,沉默片刻,轉頭笑道:“姜山,你們雲林姜氏,或者說你本人,有沒有興趣當正陽山幕後的太上宗主?”
姜山有些遺憾,搖頭道:“終究非君子所為。”
陳平安站起身,笑著點頭道:“還好,我連書院賢人都不是。”
姜山跟著起身,問道:“陳山主是要親力親為?文廟那邊會不會有意見?”
陳平安搖頭道:“怎麼可能,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,做不來這種事情。”
姜山試探性問道:“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,是那山水譜牒尚未正式勾銷名字的元白?”
陳平安笑道:“我原本與竹皇宗主舉薦一人,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劉志茂,更換門庭,擔任下宗宗主,當然會很難,說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臉,大打出手一場,顯然姜君子的提議更好。”
姜山一臉錯愕,無奈搖頭道:“陳山主,這樣就不厚道了。”
陳平安抱拳道:“姜山,你這個朋友,我交定了!肯定是一位諍友。”
姜笙反正也說不上話,只是坐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,這會兒她,先前自己只是手欠,接了那把飛劍傳信,大哥你更厲害,早知道這傢伙是什麼人了,還是又喝酒,又聊天的,現在好了吧?還“是也不是”了?
姜山環顧四周,有些意外,因為預想中的竹皇,並沒有在涼亭附近現身。看來這位年輕隱官,還算厚道。
陳平安笑道:“姜君子這麼想就不厚道了。”
姜山抱拳告辭,不再多說一句,只是沒忘記拎走那壺酒,走出孤雲亭很遠,姜山才回頭望一眼,涼亭內已無身影,這就很厚道了,好像對方現身,就只是與自己隨便扯幾句題外話。
青霧峰外,白鷺渡旁,過雲樓中,剛剛失魂落魄返回客棧的倪月蓉,尚未完全緩過神,就又呆滯無言,她怔怔看著那個頭頂蓮花冠的“年輕道人”,又來?!
陳平安重新要了那間甲字房,然後安安靜靜等著竹皇議事結束,再聞訊趕來。
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,曬著日頭,睜眼轉頭望去,好像看見了一個傻子,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個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