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(第3頁)


陳平安對姜尚真說自家落魄山不是什麼一言堂,其實還真不是一句空話。

柳柔使勁搖頭,“賣個錘子,不賣,送出去的物件,就不是我的了。雖說那個姜老宗主,確實能算個老英雄,換成其它事,能夠結交一番,我偷著樂還來不及,可是做買賣嘛,就算了,我不喜歡,靠生意招來的朋友,不長久嘛。

要做買賣,玉簡道訣都是小夫子的了,你自個兒忙去,該掙錢就掙錢,別耽誤了,也別怕我多想,信不過誰,都信得過你嘛。事先說好,甭管是一樁還是幾件買賣,與我,與碧遊宮都無關啊,不然以後小夫子就真吃不著水花酒和鱔魚麵了。”

“那我聽水神娘娘的。”

陳平安嘆了口氣,雙手籠袖,緩緩而行,不再言語。

自己當年遊歷碧遊宮,喝高了,斗膽坐而論道,說那先後順序,更多還是因為這位水神娘娘本就對先生學問研習多年,最終得以證道金身。

一飲一啄。

早年在碧遊宮的半吊子傳道,最終卻還了陳平安一個“數次躋身上五境”。

因為陳平安曾經通過這枚“一步登仙”的玉簡道訣,在幾乎無法維持一顆道心平常的時候,就不得不拗著心性,主動摒棄對白玉京的成見,硬著頭皮修行此法,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,先後三次悄悄躋身上五境,不再是那合道城頭的“偽玉璞”,然後卻又自行打斷那座本就虛幻的一截白玉京長生橋,選擇重返元嬰。

以至於連那龍君都吃不準陳平安到底是偽玉璞真元嬰,還是真玉璞偽仙人。

在龍君沒開口的時候,甲申帳劍仙胚子的離真、流白,都認為年輕隱官至多是元嬰劍修。

等到龍君那次在城頭開口道破天機後,陳平安當即打斷一座虛無縹緲的“白玉京通天長生橋”,從貨真價實的玉璞境,重返元嬰,再次變為偽玉璞。

陳平安當時所求,除了必須藉此穩住道心之外,也想讓龍君最後一次出劍,更晚,越晚越好,最好是拖到山水顛倒,龍君都始終未曾出劍,就算在崔瀺趕到劍氣長城之前,龍君依舊選擇出劍,也會吃不準自己的真實境界。就算吃得準,陳平安終究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了,不敢談什麼勝算,最少與龍君換命的機會更大。

只不過這些彎來繞去的算計,與龍君不斷的勾心鬥角,終究敵不過老大劍仙的最後一劍。

但是這並不能說明陳平安的思慮,就毫無意義。到了桐葉洲後,萬瑤宗仙人,韓玉樹在內的那撮幕後高人,其實看得很準,最需要忌憚的陳平安,是一個如何而來的陳平安,而不是當下境界的高低,身份是什麼。

當然陳平安如此喪心病狂,在玉璞境和元嬰境,起起落落,也等於有過三次與心魔交手的機會了。而且對於那座註定會拜訪的白玉京,瞭解更深。

柳柔突然笑了起來,伸出兩根大拇指,小聲問道:“陳平安,你跟咱們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,嗯?”

陳平安搖搖頭,“別開這種玩笑啊。”

柳柔嘆了口氣,“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以後我帶媳婦一起拜訪碧遊宮。”

水神娘娘一臉震驚,使勁一跺腳,“啥?!真個有媳婦啦,那我豈不是沒戲了?”

陳平安臉色尷尬,算了算了,還是獨自拜訪埋河好了。

她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,大笑道:“還是跟以前一樣,臉皮薄不經逗,瞧把你嚇的。”

陳平安一本正經提醒道:“這種玩笑,開不得,真的啊。”

水神娘娘嘿嘿一笑,雙手抱後腦勺,大搖大擺走路,沉默片刻,突然說道:“陳平安,還能見著面,就這麼閒聊,不擔心明兒說沒就沒了,真好,真的。”

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
————

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,還坐上了那輛馬車,師徒二人,相對而坐。

劉宗問道:“有心事?”

姚嶺之搖搖頭,展顏一笑,“與姚氏恩人重逢,這個恩人,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,我能有什麼心事。”

劉宗笑著沒說話,開始閉目養神,一點一點溫養拳意。

大泉廟堂高層,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,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,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,大泉王朝的國姓,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。

在邊境,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,在北晉刺客手上,救下了老將軍姚鎮,自然就沒有之後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,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。在狐兒鎮客棧,三皇子劉茂,元氣大傷,最大的損失,是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的暴斃,使得劉茂等於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,沒有李禮的居中調度,劉茂無法服眾,結果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受了江湖勢力。

更關鍵的,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,讓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,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,終究都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,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。再加上之後的那場截殺,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,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,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,再加上草木庵,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,在那之後,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。

環環相扣,最終使得二皇子順利登基,所以才有了藩王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。

在劉琮看來,姚近之哪怕稱帝,終究是個女子,所以她只要願意嫁人,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。

而在劉琮眼中,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,只要他願意再次重返大泉,佔據大泉,手掌反覆之間。

更何況藩王劉琮與盟友,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,與之後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,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,等同於陳平安了。

只不過桃葉之盟之前的那場渡口秘密議事,哪怕是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劉宗,和皇親國戚的姚嶺之,直到今天依舊被矇在鼓裡。

牢獄內的劉琮不說,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,金頂觀杜含靈不說,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。

但是姚嶺之這麼多年來,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個天大秘密,這件事,師父劉宗都不清楚,只有她知道,甚至連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。

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,出現了一襲青衫,男子背劍,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,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,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。

“姚姑娘,一別多年,終於見面了,近之可還好?”

姚嶺之當時就脫口而出,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。

陳平安?!

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,伸出手指在嘴邊,輕聲道:“我馬上就走,姚姑娘只管放寬心,蜃景城有我在,萬無一失。”

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,“你真不去看看近之?”

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,搖搖頭,微笑道:“不用了。看到你們安然無恙,我就放心了。”

然後對方一閃而逝,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。

姚嶺之到今天,都覺得那是一場夢,然後他所說的放心,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。

而且姚嶺之沒有將此事,告訴當時還是皇后娘娘的姐姐,等到姚近之成為皇帝陛下,姚嶺之就更沒有訴說此事的念頭了。

所以這麼多年來,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。

擔心那個萬一。

因為大泉高層,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,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。

傳聞是那託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仙,斐然。

來自蠻荒天下!

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?

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矇蔽?

可不管如何,斐然也好,陳平安也罷,救了姚家兩次,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。

加上這個斐然,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,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,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。

姚嶺之眉宇間盡是哀愁神色,突然問道:“師父,你覺得陳先生,是怎樣一個人?”

劉宗說道:“小年紀,老江湖,老好人很聰明,就值得託付生死。”

姚嶺之笑道:“師父,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,就咱們師徒二人,勞煩你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。”

劉宗哈哈笑道:“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,總想與那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。萬兩銀子的人,不太願意與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。有那足足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,卻又不介意與千兩銀子、甚至只有百兩、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,神色和善,平易近人。”

姚嶺之疑惑道:“師父對那陳平安,其實印象很一般?”

“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,緊張個什麼。”

劉宗搖搖頭,打趣道:“怎麼,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?不錯不錯,我收徒弟好眼光,徒弟看男人,更是好眼光。難怪咱們能當師徒。”

姚嶺之氣笑道:“師父,多大歲數了,能不能正經點?”

劉宗撫須而笑,“你的那點心事,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。這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,極好,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。偷個拳,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,輕鬆得跟吃飯似的。”

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。

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,自己這個開山弟子,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無措,喜歡誰不喜歡誰,其實很豪爽,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:“到底怎麼回事?”

片刻之後。

劉宗沉聲道:“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,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,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辭了。而且你牢牢記住了,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,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,說易不易,說難不難,除了碧遊宮柳柔,已經不能作數,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聖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。嶺之,這件事情,涉及太大,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,一個不小心,就是涉及文廟動盪的天大風波!”

姚嶺之面無人色,咬著嘴唇,重重點頭。

————

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欽天監後,陳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處。

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,對方才十四歲。

陳平安此次歸鄉,原本就是想要藉助桐葉洲天時,確定夢境真假,姜尚真,崔東山,裴錢的先後出現,加上那封心湖密信,已經確定無誤。

既然落魄山無恙,多等幾天年輕山主的歸鄉,沒什麼問題。

但是有些事情,不會等人。

孩子們著急長大,好像急不來。老人們匆匆老去,則肯定攔不住。

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,寶瓶洲綵衣國鬼宅的老嬤嬤,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。

當然還有那個大髯遊俠,兄長一般的徐遠霞。

姚仙之也奇怪,每次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麼,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,就開始犯懶。

陳平安問道:“大泉京城內外,有沒有什麼隱士高人?”

姚仙之搖搖頭,“我好歹是府尹,所謂的世外高人,其實都有記錄在冊,不過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,真有那趴窩不動的,隱藏很深的老神仙,我還真就不知道了,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,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隨口一問,不用當真。”

姚仙之問道:“是不是哪裡不對勁?我能不能幫上忙?”

陳平安說道:“真有不對勁的地方,你就幫不上忙了。行走江湖,第一宗旨,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,你小子一瘸一拐的,又跟不上我,難道還要我揹著你跑路?當法袍使喚啊,有飛劍術法什麼的,你來扛?”

姚仙之無奈道:“陳先生,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,當年你可不這樣的。”

陳平安笑罵道:“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。”

姚仙之撓撓頭,“倒也是。”

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你也別成天這麼臊眉耷眼的,耐心等著吧,跟你說個事,我打算以後下宗選址桐葉洲,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,到時候你得空了,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,就去我那邊散散心。我就當為你破個例,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噹噹。”

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桿,“當真?!”

陳平安笑呵呵道:“我當然是當真的,至於你當不當真,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?”

姚仙之剛要打趣個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,陳先生好像未卜先知,府尹大人腦袋上直接捱了一巴掌。

姚仙之趴在桌上。

陳平安就取出兩壺酒,丟給姚仙之一壺,然後開始自顧自想事情,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。

姚仙之喝著酒,問道:“是仙家術法嗎?掌觀山河啥的?”

陳平安搖搖頭,“一個臭棋簍子,在隨便打譜。你喝你的。”

姚仙之看了一會兒,看不出門道,就專心喝酒,什麼都沒想,反而有些犯困。

陳平安說道:“困就回屋睡去。”

姚仙之搖搖頭,“睡個啥,也沒個娘們暖被窩。”

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鬍的邋遢漢子。

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,“陳先生,我年紀真不算小了,又沒外人,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那麼打光棍的滋味,知不知道啊?”

姚仙之哀嘆一聲,繼續喝酒。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。

陳平安則繼續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。

雖說是個臭棋簍子,但是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,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,也沒少想。

下宗選址桐葉洲,護住太平山,以及之後的尋訪天闕峰,佔據“天權”位,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。

按照棋理,這屬於起手星位,棋盤上位高,注重取勢,利於圍空。

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,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雲草堂示好,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,以及金丹戴塬,同時又讓姜尚真幫忙,使得雙方活命更惜命,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。

這些都屬於棋理上的起手小目,適合取地。

星或小目,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,棋手最終所求,都是先手之後的入腹爭正面。

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,則屬於一記陳平安隨緣而走、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,按照一般棋理,可謂狹路相逢,短兵相接,殺機畢露。只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,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,就一點要求,什麼都不用做,等到有需要的時候,他自然會找到蘆鷹。只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�
��死,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藉此做活。

但是大泉姚氏,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遺址桐葉洲一事上,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。只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。

其餘的,交情歸交情,朋友是朋友。利益歸利益,買賣是買賣。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,甚至讓交情更好,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,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,當然,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,不是女子姚近之,哪怕是姚嶺之,就又會兩說了。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,渾渾噩噩,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,其實後來走過江湖更遠,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的酒桌上,等到二掌櫃喝酒夠多,就越來越後怕幾分。

陳平安伸手一拂袖,好像推散了棋局,猶豫片刻,“仙之,劉琮和劉茂,我能見到哪個?”

姚仙之說道:“劉琮見不著,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,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,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,有我帶路,隨便見。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三皇子殿下。”

姚仙之晃了晃酒壺,“這就去?”

陳平安看了眼天色,“入夜再說。”

姚仙之好奇道:“有山上的講究?”

陳平安沒好氣道:“走夜路容易撞見鬼,算不算講究?”

姚仙之抬了抬酒壺。

陳平安站起身,開始六步走樁。

其實陳平安遠遠沒有表面上這麼輕鬆。

是在擔心造化窟三夢之後,自己清醒後的“第一夢”問心局,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,就身在局中,而大泉姚氏,就是關鍵所在。

比如最壞的結果,一旦崔瀺曾經接觸過劍客斐然,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順勢埋有伏筆和後手,就更麻煩,更無解。

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,私底下接觸過斐然,甚至有過一樁被某座軍帳記錄在冊的秘密盟約。

那麼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聲譽斐然,就是未來文聖一脈關門弟子之聲名狼藉,百口莫辯。

申國公高適真,兩位藩王,或者任何一個至今還在蟄伏的“隱士高人”,都可能成為某個變數,變成陳平安的變數,再被心人演化成整個文聖一脈的變數。

崔瀺一旦選擇與人對弈,什麼事情做不出來?崔瀺的所謂護道,幫忙砥礪道心,擱誰願意主動來第二遭?



大概用崔瀺的話說,就是這點問心程度,這種不算複雜的棋局,都過不去,破不了?你陳平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?

他孃的繡虎你怎麼不捫心自問,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大師兄的人嗎?

先生的付出,合道三洲山河。

師兄崔瀺的謀劃,為浩然挽天傾。

師兄左右的出劍,一劍光寒天下。

所有這些,陳平安作為“最無所事事”的那個小師弟,在他現身浩然天下這個太平世道之後,所有額外享受到的文脈餘蔭,都會因為陳平安的一著不慎,連累整個文脈,再次跌入泥濘,哪怕在文廟那邊不會有任何懷疑,但是在山上山下,註定會飽受質疑,只會比一本胡亂編纂、九假一真的山水遊記,一個喜歡憐香惜玉、擅長沽名釣譽的陳憑案,更加不堪。

陳平安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燈下黑了。

其實姚嶺之的那點微妙心境變化,陳平安看在眼中,沒有當麵點破而已。

所以姚嶺之飛劍傳信南方邊境一事,絕對不簡單。

而陳平安之所以沒有攔阻埋河水神娘娘說穿自己的文脈身份,其實就是一種試探。

姚嶺之反而更加憂心忡忡,可以隱藏,卻藏得不算好。這意味著什麼,意味著姚嶺之,甚至可能是姚近之,心中有個秘密,大過了文聖一脈關門弟子這個陳平安最新身份。

崔瀺問心,會讓陳平安身陷絕境,卻絕對不會真的讓陳平安身陷死地。

所以桐葉洲之行,會有一個姜尚真,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。

要是陳平安到了桐葉洲,依舊不聞不問,直接越過太平山,金璜府,埋河碧遊宮和大泉蜃景城。

那麼萬瑤宗韓絳樹,仙人韓玉樹,金頂觀山水陣法的取法天象,埋河水神娘娘,姚老將軍,蘆鷹,姚嶺之,都會錯過。

陳平安一邊走樁,一邊分心想事,還一邊喃喃自語,“萬物可煉,萬事可解。”

姚仙之看著練拳的陳先生,覺得玉樹臨風的陳先生,不當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。

————

大泉王朝,輩分最高的國公爺高適真,如今已經老態龍鍾,垂垂老矣。

去過了一趟小道觀,一駕馬車駛出蜃景城,去往城外的天宮寺。

黃昏時分,烏雲密佈,馬車到了古寺山門外,有了下雨的跡象。

老管家擔任馬伕,斜背了一把油紙傘,攙扶老國公爺下車。

這些年,國公爺每隔數月,都會來此抄寫經文,聽高僧說法。

姚近之在還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時候,曾經在此祈雨。

至於這個國公府的老管家,名叫裴文月。曾經是高樹毅的拳法師父,按照大泉諜報記載,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。

一路上都沒有僧人接待,因為這是老國公爺訂立的規矩,入寺燒香抄經,他就只是個香客。

高適真蹣跚而行,笑問道:“到底是她心誠則靈呢,還是先帝故意為之,好讓她找個由頭,出門散心?”

老管家說道:“都有吧。”

高適真伸出手指,點了點管家,“老裴啊,認識你多少年了,我才發現你好像就沒做過一件錯事,沒說過一句錯話。怎麼做到的?”

老管家說道:“少做少說,只做不得不做的事,只說應該說的話。”

老國公感慨道:“當年如果聽了你的勸,不由著他早早一個人出門,或者讓你偷偷跟著,是不是會更好些。”

老管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。

兩個老人,在一座禪房落腳,天色昏暗,老管家點燈,磨墨鋪紙。

高適真今天手腕顫抖,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病字。

病,為何是個丙?丙,心。多心多慮易病。

高適真看著那個大字,說道:“你曾經說過,一個人再大的福氣,都比不過有晚福,咱們那位臥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將軍,就是個有天大晚福的人啊。”

老管家答非所問,轉頭望向窗外,輕聲說道:“老爺,下雨了。”

高適真笑了起來,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,比起那兩位藩王,我已經算有晚福的人了,只要一閉眼,就立即有美諡送上門。”

一個求什麼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劉琮,一個美其名曰潛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劉茂。

高適真擱下手中那支剛剛蘸了飽墨的雞距筆,轉頭望向窗外。

屋外掛著兩盞燈籠,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,雨點大如黃豆,打得燈籠使勁搖晃,好像兩個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憐人,夜不能寐,就只好在那邊相互埋怨。

高適真輕聲道:“我也曾是個會擔憂雨雪太大的人,不是個只會自顧自賞景的富家子弟。記得樹毅剛記事那會兒,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,我就告訴他,咱們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,只是我們這些富貴門庭的眼中物,天寒地凍,冬衣單薄,窮人門戶,其實遭罪不輕。”

老管家猶豫了一下,直言不諱道:“一個道理沒講透,等於沒講,甚至還不如不講。”

高適真沉默良久,點頭道:“是啊。”

窗外大雨滂沱。

“強者擅長認可,弱者喜歡否定。”

高適真笑了起來,“老裴,你一貫惜字如金,這句話,卻是你難得不止說一遍的言語,與我說過,與樹毅也說過。那麼最早,又是誰說的?”

老管家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椅子上,說道:“家鄉那邊的一個忘年交,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嘴上講道理的劍客,偶爾喝高了,才會說兩句難得的正經話,所以比較讓人記憶猶新。”

“忘年交?到底是誰的年紀更大?”

老管家言語之時,依舊不忘身份職責,站起身,以兩根手指剔燈,微挑燈芯,剔除餘燼,使燈火更加明亮,這才緩緩說道:“我。”

————

今夜蜃景城,大街有燈市,往來如晝,橋河水白天青,無數的燈火倒映水中,好像憑空生出了無數星辰。

陳平安跟著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觀,緩緩走在臨水街邊,陳平安怔怔看著水中燈火,再抬頭看了眼北方,聽說寶瓶洲中部的夜空,曾經常年亮如白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