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五十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(第3頁)
古秘境的遺落重寶。
陰神韓玉樹腳踩白雲,以小槌輕擊鑼鼓,配合真言,兩者極有韻律,皆古意蒼茫,“雲林之璈,真仙降眄,光景燭空,靈風異香,神霄鈞樂……”
言語之間,一位在雲海中若隱若現的女子,睜開一雙金色眼眸,步虛神遊,來到雲墩一旁,她伸出手指,跟隨那小槌,手指輕輕點在雲璈鼓面上,彷彿在與韓玉樹隨之唱和。
太平山地界,方圓數百里,大地處處雲霧升騰,宛若人間仙境白雲中,雲海滔滔,雪浪滾滾。
而韓玉樹真身,則張嘴輕輕呵氣,仙人吹噓白雲生,從一處本命氣府當中,掠出一張水運精純的碧綠符籙。
韓絳樹臉色劇變。
父親這是鐵了心要斬殺此人?
不然何至於祭出此符?
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,雖然此符在萬瑤宗,傳承有序,但是每一代修士,只有一人擁有,旁人便是偷偷翻爛那部秘笈,學成了修行道訣,一樣無法煉製此符。
符籙一道,真正高妙處,在於以丹書秘籙內煉人身小天地,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極,不然手持之符籙,術法再高,威勢再大,終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。需要如崖刻榜書,真正意義上的煉化符籙,是與一枚金丹或是元嬰陰神融合,是謂仙家步虛詞中一語,五嶽皆積骨,三山眇如塊,舉步躍雲霄,打開一把天門鎖,鳥瞰一悟通玄真。
而萬瑤宗宗主韓玉樹,要煉製成功這一張吐唾為江符,除了必須擁有根本寶籙之外,此後還需要不斷加持,並非什麼一勞永逸的好事。每一甲子,都需於冬至水歸冬旺江湖河海之內,取水一斗,不差絲毫,在擱放符籙的本命氣府當中,再次銘刻“雨師敕令”四字,於夏至日取出,藉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,左手攢一雷局,掌心篆寫水龍雷文,右手掐五龍開罡訣,再焚大江橫流符在內的十數道水法符籙,飲盡一斗水,澆築水府,最終在人身小天地當中,不斷將一口井掘深,就可與五湖四海、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,持符修士對敵,只需默誦真言,一口數訣,頓時法天象地,滔然如大江之水湧現,噴流千百里,如江水橫流,以水覆山。
姜尚真嘆了口氣,“這等符籙水法,搬海移湖運江河。一口唾沫淹死人,古人誠不欺我。”
韓絳樹臉色一變再變。
只見父親果真起了殺心,又祭出一張同樣唯有宗主可煉的祖山符籙。
韓玉樹以劍訣書寫“太山”二字,分出心神,在氣府內捻土一撮,然後隨咒拋灑,即成大山。
世間的撮土成山符,種類龐雜,符籙修士幾乎大半知曉此符,只是哪裡比得起這搬運“太山”一符。如今的浩然天下,估計只有那些大宗門的老黃曆上,才會記載“太山”一說,而且除了寶瓶洲雲林姜氏這樣的古老家族,書籍秘錄上邊,大多註定語焉不詳,說不清此山的真正來歷。
山嶽倒懸,山尖朝下。
與那先前那條懸停空中並未墜地的橫流江河,剛好形成一個山水相依的格局。
那地面之上的那座雲海,便被懸在天上的山嶽與江河,襯托好似高在天幕了。
韓玉樹俯瞰而去,冷笑道:“是那玉璞,還是仙人,天地併攏大天劫,一試便知。”
他還真不信隨便跑出個年輕人,能夠不到半百歲數,就與自己同境。
一旦決定傾力出手,韓玉樹就再無雜念,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於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。
韓玉樹真身又從袖中捻出一張繪有五山的金色符紙,以劍訣書“五嶽”二字,符紙本身,其實就只差符膽二字,早早就先以山嶽五色土煉化為符籙丹墨,韓玉樹丟出符籙,去往天幕,五山倒懸,如五把本命飛劍,“劍尖”直指大地上圍困住那個年輕人的陣法牢籠。
韓絳樹先見那年輕人被拘押天地中,再見此符被父親祭出後,她就想要起身,不曾想那個姜尚真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,半點不知輕重利害,一截柳葉再次釘入她眉心,比先前更深,疼得韓絳樹一屁股跌倒在地,神魂震顫不已,劍修飛劍,便是如此不講道理,哪怕只有些許劍氣劍意殘餘,一樣最傷修士的人身天地!
韓絳樹怒道:“姜尚真,我勸你見好就收,不要得寸進尺!”
姜尚真眨了眨眼睛,一臉難為情,雙指夾住酒壺,輕輕晃盪,委屈道:“得寸進尺?絳樹姐姐小覷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?”
韓絳樹不明就裡。
楊樸更是一頭霧水。
姜老宗主的言語,處處打機鋒啊。
韓玉樹轉頭望向山門這邊,笑問道:“姜宗主,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?”
姜尚真抖了抖袖子,拿出一摞符籙,蘸了蘸口水,抽出其中一張金色符籙,高高舉起,對韓玉樹笑道:“送你?”
竟是一張同樣只差“五嶽”點睛符膽的符紙。
韓玉樹搖頭笑道:“算了,萬瑤宗不缺此符。”
姜尚真說道:“我是劍修,書寫‘五嶽’,比你畫符更值錢些,真不要?我不缺錢,萬瑤宗和韓宗主缺啊。何況韓宗主你也真是上了歲數,老眼昏花了,先前都明明白白說了你差點成為我的岳父,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專一,你就沒想過,我為何不辭辛苦趕來見一見絳樹姐姐?”
韓絳樹羞憤難當。
韓玉樹微皺眉頭。
難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調沒個正行,而是真有一樁發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臢舊事?絳樹為何不說?韓玉樹突然啞然失笑,早年聽一位嫡傳弟子提及過,好像絳樹確實無緣無故追殺過某位一擲千金的“善財童子”,不過當時萬瑤宗的諜報,那人是那桐葉宗嫡傳無誤。所以韓玉樹就沒打算繼續追究。當時的桐葉宗,可謂如日中天,老祖杜懋既是桐葉洲唯一的飛昇境,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劍舟,更是能夠天生剋制劍仙。
韓玉樹收回視線,總之又是一筆糊塗賬,眼不見心不煩。只要攤上姜尚真,就是如此棘手。幸好如今的玉圭宗,宗主是那韋瀅。
韓絳樹沉默片刻,忍不住問道:“姜老賊,你為何會有此符?!”
姜尚真白眼道:“錢多人英俊,專一不風流,說的是誰?”
姜尚真轉頭問那書院儒生:“楊兄弟,你是正人君子,你來說說看。”
楊樸有些良心不安,輕聲道:“是姜老宗主?”
姜尚真笑著將那張金色符籙遞給楊樸,“送給楊兄弟了,禮輕情意重,別嫌棄,真要嫌棄,我再送你幾張。”
楊樸趕緊搖頭道:“姜老宗主還是送我一壺酒喝吧。”
總這麼拿一隻空酒壺裝樣子飲酒,楊樸也覺得確實有點過分了,除了那兩尊兢兢業業當門神的地仙,其餘幾個,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,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,楊樸實在裝不下去了。
姜尚真取出一壺酒,再將那符籙往酒壺上輕輕一拍,拋給楊樸,“先喝完了,再將酒壺與符籙一併還我便是。”
楊樸接住酒壺,無可奈何。
韓絳樹嗤笑道:“姜宗主真是會財大氣粗,更曉得收買人心。”
她不是那個境界低微的書呆子,她很清楚一張五嶽符的價值所在。
世間水符,哪怕是韓玉樹那張已算第一等秘符寶籙的吐唾橫江符,可只要不苛求品秩,都可隨處取水,但是這張五嶽符,對山土的品秩要求極高,因為並非尋常一國五嶽,而是太山在內的五座古老山頭,後世符籙修士,要麼不知太山為何物,然後就是同樣作為上古“五嶽”之一的中土穗山,有幾個修士能夠去求得一抔泥土?真正的天大麻煩,甚至都不是那座雲隱霧遮掩的終南山,此山是一處虛無縹緲的“山市”,比見著了海市蜃樓再去推衍尋覓,更加難見真身,比穗山難求、終南山難見的更大麻煩,在於那座五嶽之一的東山,已經消失無蹤百多年,就像是從天地間憑空消失,這就使得大五嶽符,人間從此再無煉製成功的半點可能,所以世間每一張五嶽符,只要涉及買賣,就會溢價極多。
據說只有符籙於玄在內的寥寥幾位符籙大家,加上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籙庫,還有一些保存下來。估計最多三十張,物以稀為貴,本就珍稀異常、張張價值連城,的大五嶽符,愈發一物難求,在山巔,此符在百年間,價格就翻了好幾番,如今喊價都喊到了“一符十穀雨”的地步,驚世駭俗,畢竟修士每用一張,世上就少一張。如此天價,還有修士購買,自然不是嫌錢多,而是此符真正的價值所在,還是修行土法的山巔大修士,希冀著能夠演算出太山、終南山和東山的線索。
姜尚真突然喃喃道:“怪事。”
被拘押在一位仙人的符籙禁制當中,陳平安雙手拄刀,想了七八種應對之策,最終選擇了一個不太謹慎、不符合習慣的方案。
修行多年,辛苦攢錢。
沒有我買不起的酒,沒有我遞不出的劍。
陳平安鬆開刀柄,猛然間一抖雙袖,黃紙符籙如兩條江河浩蕩湧出,既不試圖衝散大陣禁制,也不去天幕抵禦山嶽壓頂。
數以千計的符籙貼地長掠,最終驟然懸停,以陳平安為圓心,形成一個囊括數里地的大圓,同時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飛劍,井中月,劍分數千,為符籙點睛。
陳平安背對太平山,輕聲道:“起劍。”
一道璀璨劍光,從大地升起,撞碎雲海與一座符籙太山,劍光氣衝雲霄,直達天幕。
韓絳樹臉色慘白,顫聲道:“真是……劍仙。”
姜尚真仰頭看著那一幕,其實並不陌生,因為他在北俱蘆洲,曾經有幸見過一次,心神往之,所以當時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葉。
只是今天,看著那一截柳葉,雙鬢微霜的姜尚真,只是放下酒壺,學那陳平安雙手籠袖,然後轉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太平山。
在那別處的古怪山巔,陳平安雙手負後,緩緩踱步,最終再次給出答案,“比你拳高一境。”
天地寂靜。
片刻之後,
心神退出山巔,陳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斬勘,收刀歸鞘,然後一步跨出,便來到天上,與那韓玉樹笑道:“落魄山陳平安,與萬瑤宗問劍。”
韓玉樹神色誠摯,打了個道門稽首,“陳道友劍術通天,晚輩多有得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