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(第3頁)
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,微笑道:“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,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。”
雨四抱拳道:“見過姜宗主。”
姜尚真抬起一手,輕輕揮手道:“不像話,客氣什麼,好不容易父子重逢,喊爹就行,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,幫你爹揉肩捶腿,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。”
雨四啞然失笑,沉默片刻,問道:“墨蛟奴護著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?”
姜尚真笑嘻嘻道:“他啊,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,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,會比較懵,我是誰,我在哪,我要做個啥?”
雨四問道:“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,反而跑來這裡跟我嘮嗑?”
“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,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?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,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,你們豈能預料。”
姜尚真撇撇嘴,“再說了,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,緋妃那賤婢竟然捨得將本命法袍送你,我膽子小,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,不划算,所以不能拿你如何,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,已經很滿意了。”
雨四默不作聲。
這件法袍,神通之一,在於“鎖劍”,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。
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,捱上姜尚真那號稱“一片柳葉斬仙人”的一劍。
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裡乾坤當中,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。
雨四問道:“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,或是豆蔻?”
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,一個是候補之一。
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?灘,並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。
姜尚真微笑不語。
一處書房,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,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,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,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,打得滿臉是血。“俊俏公子”躺在地上,被打得吃痛不已,心中後悔不已,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……而那個“盧檢心”仗著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,滿臉淚水,眼神卻異常發狠,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,一邊往死裡打地上那個“自己”,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。
姜尚真微笑道:“行了,緋妃姐姐,就不用躲躲藏藏了,都長得那麼好看了,為何不敢見人。”
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“走出”,與雨四說道:“公子,只是一種秘法幻象,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為,姜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。”
姜尚真點頭道:“那是當然,沒有十成十的把握,我從不出手,沒有十成十的把握,也莫要來殺我。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,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,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,不然老子打兒子,天經地義。”
姜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,至於腰間那枚黃綾袋子,並未隨之離去,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,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,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、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,有些黯然神傷,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,一位飛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,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,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,在心間縈繞不去,讓人難受。
姜尚真喃喃道:“罵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,死了的時候,教人真真傷心,以後討句罵都難了啊。”
姜尚真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,剩下的那點幻象,俯瞰著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僕,微笑道:“新舊兩筆賬,一筆是欺負我女人,一筆是算計荀老兒,以後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,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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霜降時分。
值此節氣,陽下入地,陰氣始凝,秋燥傷津,宜外禦寒、內清熱。
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,聽說可以補筋骨,入冬唇不裂。
一場小雨過後,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,霧濛濛的天空,灰黑的枝丫,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,格外喜慶。
一個瞧著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,微胖身材,圓乎乎的臉龐,身穿棉布衣裳,她踮起腳跟,挺直腰肢,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,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,然後隨手丟了樹枝,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,用棉衣兜起。
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,一邊啃著柿子,一邊打量著石刻碑文,正中刻著“奉官立禁,永寧縣界”,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,寫著國號年號。
她覺得很厲害,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,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。
在她家鄉那邊,便不成。沒這樣的講究,也講究不起來。打架太兇,脾氣太差,容易什麼都留不住。
到了這邊後,她一路遊歷,各國官制金銀銅錢,文房四寶小九侯,諸子百家書籍,她什麼都收集,見啥都有眼緣,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,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,越是沒了門,一路逛蕩,就可以隨便撿,遍地都是,比屍體還多。吃柿子,還需要打柿子落樹,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,容易多了。
如今這座桐葉洲,北邊的世道,其實不如南邊安穩。
桐葉洲仙家山頭,是浩然天下九洲裡邊,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,多是些大山頭,相對而言。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,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,想要入山訪仙,還是很難尋見,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,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。
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、越靈氣稀薄的山水,到了亂世,反而越不招災殃。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,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,還算消息靈通,也早早恨不得帶著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,哪裡顧得上他人。上了山修了道,該斷的早斷了,一個個輕舉遠遊,餐霞飲瀣,哪來那麼多的牽掛。
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遊,又不貪那軍帳戰功、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,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,得過個好幾十年,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。
是來自很遠的外鄉,卻不是什麼外鄉人。
她吃過了柿子,撿起一根樹枝,站起身,背靠界碑,翹起腿,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。
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,大概因為是霜降時分的緣故,有官�
�帶著一幫儒生,在吟誦祝詞,或耕或織,免風免雨。宜爾子孫,實我倉庾……
反正她都聽不懂,只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,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,聽不來,各國官話、方言更是半點不知,只是瞧著那幫讀了書當上官和尚未當上官的,湊一堆,為民請命做些事,挺像一回事的。只是那個穿官服的,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,紅光滿臉,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。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?
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,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。
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,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,誰也沒搭理她,小婆娘瞧著面生,又不俊俏。
她繼續獨自遊歷。
循著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,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,是個小門戶,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。
不過山上修道之人,好像出門了,她便沒去登門拜訪,最後在數百里之外,兩座山頭之間,山霧茫茫,如溪澗緩緩流淌,在那山峰之間,有那仙家練氣士們,佈置了一道術法大網,是要捕獲一種鳥雀,宛如山下捕魚,驅逐魚入網,有幾位御風的練氣士身形,不斷驚嚇鳥群,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的下五境修士,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,發出動靜,故意驚起飛鳥。
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,安安靜靜,看著這一幕。
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,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,不斷有驚鳥飛掠,然後一頭撞入大網。
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,等到死到臨頭,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。
應該顧不上吧,生死一瞬間,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,估摸著也會腦子一團漿糊?
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,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,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,如今不太容易找見,小地方的城隍廟,山水神祠,都沒用,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。可惜那些書院儒生,要麼戰死沙場,要麼剩下點,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,大王朝的五嶽山君,肯定都死了,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,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,很難抓到。
至於上五境修士,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,是個躲在深山老林、也未開宗立派的,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,她當時遇見了,沒理睬,主要是懶得動手,因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,有那金丹、元嬰地仙坐鎮,聊得不太愉快,被她一拳一個,打死了。不差了,剛上岸那會兒,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,不也是一拳打死。
有數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,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,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,霜降殺百花,唯此草盛茂。
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,對那些女仙師沒什麼興趣,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,思緒飄遠了,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,叫百花福地。而百花神主當中,好像此花神位很高。它雅稱極多,而且都很動聽,霜蕊,笑靨金,至於日精、周盈的說法,就怪了些。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,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,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,有趣的事情太多,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,至於打打殺殺的,對她而言,意思不大。
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“從天上返回人間”,再來這桐葉洲,還是因為那頭王座大妖荷花庵主,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,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,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,當然說是鄰居,其實離得極遠。蠻荒天下,有那三月懸空,可明月與明月之間,只是相互間瞧著近罷了。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,會來她家中串個門。
那些男女行走山間,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,火燒寒澗松為燼,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,有些是書上的,有些是自家肚子裡的墨水。
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,就有些煩,擱以前也就忍了,一路跋山涉水,她都是個過客,只是剛想著要找人聊天來著,她就有些惱火,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,一拍臉頰,動靜不小,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,有些人眼神不善,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,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?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,最惹她嫌。
只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,十分好奇的模樣,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,心情大好,言語不通,她就抬臂招手,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。
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,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,立即雙手負後,抬頭看天。
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,圓臉的姑娘,就是最可愛。
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,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,回山去了。
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,笑道:“你就是姜尚真?”
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,笑著點頭道:“賒月姑娘圓圓臉,好看極了。所以我改了主意。”
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,說道:“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。”
姜尚真坐在她身旁,陪著她一起等著月色來到人間,問道:“可曾見過陳平安?”
她想了想,“見過一眼,長得不如你好看。”
姜尚真哈哈笑道:“沒有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