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八十章 解契(第3頁)
練氣士,視為畏途,看作是一道極難逾越的生死門檻,可對於陳平安而言,真不算什麼事情。
陳平安這一次路過牢籠,大妖雲卿再次露面,面帶笑意,打趣道:“先前武運在身,如今煉化神靈屍骸至寶,又要與隱官道賀了,等到躋身洞府境,還要再道賀一次,有些忙。幸好不是在蠻荒天下,不然光是慶賀的贈禮,就要送出三份。”
陳平安停下腳步,笑道:“在浩然天下,一位上五境山巔神仙的大駕光臨,就是最好的登門禮。”
雲卿望向那把狹刀,讚歎道:“好刀。”
陳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,說道:“分量足夠,確實好刀。”
雲卿感慨道:“與隱官言語的機會,看來不多了。”
陳平安沉聲道:“不是在浩然天下,遇到雲卿前輩,大憾事。”
雲卿笑道:“不是在蠻荒天下,邀請隱官飲美酒,亦是遺憾。我那舊山頭,風景絕佳。”
白髮童子滿載而歸,身邊跟著女子長命。
金沙此物,有她在,得之容易,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,還是那些遠古大妖屍骸的存留之物,零零散散的,挺費勁。天地至寶,多通靈性,不會像神靈遺骸、大妖屍骨這樣不挪窩,哪怕是霜降卯足勁頭去尋覓,也很麻煩。所幸那女子,不愧是祖錢化身,冥冥之中,運氣極好,最終收穫,超乎霜降的預期多矣。後來有了經驗,霜降就刻意遠離她,等她撞見了機緣,再與自己打聲招呼,他一撲而上,兢兢業業,捕獲那些亂竄如劍仙飛劍的天材地寶。
雙方約好了,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個方向,以後每天去往一處,至多一旬光陰,就能粗略搜刮一遍,下個一旬,再好好查漏補缺一番。
女子是第一次進入這座牢獄,所以難免好奇。
大妖清秋見著了陳平安身邊的女子,嫻靜柔美,確實不俗,嘖嘖道:“隱官大人好豔福,就是口味重了點,先是個剝了皮的女子,這會兒又換成了個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,隱官大人你怎麼回事,牢獄當中不是關著頭七尾狐魅嗎?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其她女子修士,還是有幾位的,這都不夠你吃的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都快要死了,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?”
真身是那青鰍的大妖譏笑道:“就憑你?加上那把破刀?伸長脖子讓你砍,你砍得動?”
陳平安推刀出鞘寸餘,“試試看?”
大妖清秋瞬間沒入霧障中。
霜降捧腹大笑。
女子長命,告辭離去,牢獄之中,汙穢煞氣太重,她不願繼續遊覽了。
來到捻芯那邊,陳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緯線後,說道:“借你法刀一用。”
捻芯將手中法刀直直遞給陳平安。
陳平安接過法刀後,笑道:“在我們家鄉那邊,給人遞送剪刀、柴刀,都會刀尖朝己。”
捻芯置若罔聞,問道:“決定了?”
陳平安點點頭,先取出那張承載金籙玉冊文字的青色符紙,因為文字太多太重的緣故,紙張顯得凹凸不平。
先抽出那把化外天魔珍藏多年的狹刀“斬勘”,割破左手心,將整張符紙塗滿鮮血,依稀帶有金色絲線。
然後陳平安一手攤放符紙,一手持短刀,刺入心口,將一位練氣士視若真元的心頭精血,一滴滴從刀尖墜在符紙上,然後以碧遊府水神廟那道煉水訣,駕馭血滴,如小楷寫經一般,一筆一劃,規矩端正,神意飽滿,最終“寫出”一篇解契書,內容簡明扼要,意思淺顯卻措辭精確。
尤其是最後署名之時,還從三魂七魄當中,分別剝離出一粒本命靈光,注入“陳平安”這個名字當中。
陳平安將法刀遞還給捻芯。
捻芯接過法刀,皺眉道:“早知道就不與你洩露此事。”
先前她初次見到這個年輕隱官,就十分疑惑為何與蛟龍之屬那麼糾纏不清,後來就下了些功夫,加上與化外天魔的一番閒聊,給她揪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密事。陳平安身上,有一份隱藏極深的結契,雙方身份平等,不是主僕,但是雙方性命攸關,效果類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,結成神仙眷侶之時的契約書,當然陳平安這份契書,不曾涉及任何情愛,而且書寫一方,可謂佔盡便宜,幾乎沒有任何約束。
陳平安臉色慘白,卻好像如釋重負,了卻了一樁極大的因果恩怨。
既為自己,求個心安,也為自己那個學生,能夠在寶瓶洲傾力施展手腳。
霜降蹲在一旁,惋惜道:“隱官老祖這樁買賣,虧大發了。不該這麼爽快的,換成是我,就狠狠敲一筆竹槓。”
陳平安將那張符紙遞給化外天魔,說道:“也就是我知道得晚,不然早就應該這麼做了。霜降,你轉交給老聾兒,他離開牢獄後,捎給風雪廟魏晉,幫忙送去寶瓶洲,只能是交給一個名叫崔東山的人。”
霜降卻嬉笑道:“還是讓捻芯送給老聾兒吧,他們倆剛剛認了親戚。”
陳平安扯了扯嘴角,保持原有姿勢。
就知道這頭化外天魔,早已認出了這張青色寶光濃郁的符紙根腳。
陳平安早年剛剛得到《丹書真跡》和這些符紙的時候,尚未修行,也剛練拳,所以眼中所見,就只是些泛黃書頁,不過當時陳平安憑藉三種符紙數量,很容易就可以辨認出符紙材質的珍稀程度。蛟龍溝用掉一張,桐葉洲送給鍾魁一張,今天又用掉一張。
霜降舉起雙手,“你別試探我了,我反正打死不碰這符紙的,不然一個不小心,又要被你算計,折損百年道行。”
化外天魔不喊隱官爺爺、隱官老祖的時候,往往是在說真心話。
陳平安這才將符紙交給捻芯。
捻芯一閃而逝,去交給老聾兒,轉瞬即返,她說道:“虧得去早了,老聾兒剛要離開牢獄。”
有些話捻芯想了想,還是沒有說出口。本來是想勸說殺妖縫衣一事,讓陳平安抓緊些。只是話到嘴邊,捻芯還是作罷。
陳平安點點頭,去往那座行亭建築,獨自一人,抱膝而坐。
霜降站在遠處臺階上,看著那座建築那個人。
此地是年輕人的心境顯化。
所以陳清都去得行亭,甚至捻芯願意的話,也可以去,因為在陳平安內心深處,他認可捻芯這位魔道中人,唯獨他這頭化外天魔就絕對不被允許。
天圓地方一行亭。
立足處,是陳平安由衷認可的那些大小道理。
四根亭柱,分別是陳平安在人生遠遊路上,逐漸化為己用的四條根本脈絡。
而亭頂,象徵著陳平安心心念唸的大劍仙。
年輕人看待人生,所見之人,就是一座行亭的暫留客,遲早都要與他分別,有些打招呼,有些不曾說。
他就守在原地,如那行亭,願意為人做些遮風擋雨的小事。
霜降大聲喊道:“隱官老祖,你那心愛姑娘,曉不曉得這份契約?”
陳平安瞬間回過神,故作鎮定道:“這樁契約,關我屁事。”
霜降高高跳起,伸出大拇指,“隱官老祖,你老人家理直氣壯說著心虛話,特別讀書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