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七十七章 試試看
那頭好似終日遊手好閒的化外天魔,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後,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,獲得短暫的自由身,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昇境神通,天地萬物,隨心流轉,幾乎可以媲美“真相”。
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,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,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,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,浩浩蕩蕩湧入古戰場遺址。
溪澗之畔,刑官劍仙走出茅屋,來到石桌那邊,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蟲的神仙書。
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,依舊重複著勞作。
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,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,望向那一幕,神色複雜。
隨著刑官下壓書籍,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,歸於寂靜安詳。
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,捻鬚而笑:“天翻地覆慨而慷。”
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鬱心神搖曳,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。
捻芯悄然現身,輕聲說道:“那頭化外天魔,竟然有此神通?”
老聾兒笑道:“你該不會真當它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傢伙吧?它的飛昇境修為,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,才顯得有些花架子,它又忌憚著老大劍仙,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,早就淪為它的傀儡玩物了。縫衣手段,哪怕涉及魂魄不淺,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。”
捻芯問道:“它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。”
老聾兒搖頭道:“陳平安斷然不會讓它脫離禁地,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,陳平安就會是它最好的軀殼,就像被鳩仙佔據,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,到時候它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,天高地遠,自由自在。關於此事,雙方心知肚明,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,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,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,反過來砥礪道心,平日裡他們看似關係融洽,有說有笑,其實這場性命之爭,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。你可能不太清楚,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,最是輕飄飄,毫無約束。”
老聾兒神色玩味,“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,說不得以後蠻荒天下,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,託月山大祖,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。劍氣長城先後兩位隱官,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,這就是大勢所歸。當著老大劍仙的面,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,我對此是很期待的,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‘陳平安’,還是陳平安,又不全是陳平安,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,此後修行,只求至大長生。捻芯,你覺得如何?”
捻芯說道:“我無所謂。”
捻芯補充了一句,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,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,一起去往蠻荒天下紮根,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。”
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鬍鬚,笑呵呵道:“新的陳平安,縫衣人捻芯,加上我這個飛昇境,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,開宗立派,一定氣象不俗,大有可為。”
老聾兒隨即自嘲道:“這等天大美事,就只能想一想了。”
少年幽鬱聽得心驚膽戰。
無法想象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,對於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,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。
少年的內心深處,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,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,後果更加嚴重。
捻芯好奇問道:“你如此袒露心扉,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?”
老聾兒哈哈笑道:“我本就是妖族,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兇性了?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,我不也直說‘見之皆死’?”
捻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弘景象,說道:“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,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二字,還是不合常理。”
老聾兒搖搖頭,“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,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,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,過門之時剛好破境,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。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饋贈都沒有收下,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,一起出劍退武運,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。”
老聾兒瞥了眼天幕,“不過武道之上,陳平安距離曹慈,是越走越近了。其餘天下武夫,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。”
這是一位飛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。
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,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,當時天下只知曹慈。
幽鬱小心翼翼說道:“聾兒前輩,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,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?”
老聾兒點頭道:“誰說不是呢。”
白衣陰神已經遠遊歸竅,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,雙膝彎曲,低下頭去,大口喘息。
這一刻,低頭不語的青衫客,只覺得天大地大,無處不可去,任你是大劍仙,飛昇境大妖,只要在我身前,與我為敵,我皆有雙拳一劍,足可一戰。
白髮童子飄落在地,邀功道:“我可是卯足了勁,才折騰出這麼大場面,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。”
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那年輕人保持原先姿勢,不過微微抬起眼簾。
它收斂笑意,與陳平安對視。
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桿,動作略顯凝滯,微笑道:“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。”
它撇撇嘴,雙手抱住腦勺,“那就是沒得談嘍?”
陳平安肩頭一歪,一腳重重踩踏地面,這才穩住身形。
背脊微顫,手臂與眼簾處,更是有鮮血滲出。
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,加上縫衣的關係,牽扯到了大道壓勝,這會兒的年輕隱官,狀態處於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。
境界高者,離天更近,登高望遠,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,感觸更深,承載更重。
練氣士,躋身玉璞境的契機,在於合道二字,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昇境,大道根本,則在“認真”,認得一個真字。
陳平安蹣跚而行,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。
化外天魔性情多變,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,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,結下了兩樁香火情,幸莫大焉。
陳平安一心兩用,一邊感受著遠遊境體魄的諸多玄妙,一邊心神凝為芥子,巡狩人身小天地。
消受過捻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,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,相互佐證、勘驗,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,看待人身之“山水地理”,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,對待人身之“洞天福地”的理解,都已經遠超常人。
至於五行之屬本命物,已經湊出四件,只差最後一道關隘了。
欠缺最後一件火屬之物。
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,被它稱為水中火,陳平安眼饞,卻未心動,眼饞的,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,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,不心動,是因為不願奪人所好。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,直白點,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。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,彷彿對自己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成見。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,讓陳平安愈發篤定自己的直覺無誤。
寧府那邊,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,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,品秩不算太高,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,綽綽有餘。
一個下五境練氣士,別說是朝不保夕、有什麼就煉化什麼的山澤野修,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,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。
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,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,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,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、仿白玉京寶塔,以及劍仙幡子。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後,掛在了木宅大門上,當是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。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。
就連本名“小酆都”的初一,飛劍十五,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,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
拿去耍,一併收入劍鞘。
四把飛劍首尾銜接,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“一把長劍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