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將(第3頁)
先前一排十多
個劍仙坐鎮,殺來殺去的,落座主位的年輕隱官,你說了算。
如今這算賬老本行嘛,算盤珠子滾上滾下的,誰勝勝負,可就不好說了。
皚皚洲船主那邊,玉璞境江高臺開口較多,一來二去,儼然是皚皚洲渡船的執牛耳者。
其餘船主,對這江高臺還真有幾分欽佩,先前是鬼門關打過轉兒的人,不曾想現在還是如此不怕死。
江高臺神色自若,盡顯上五境神仙風采,實則心中卻罵娘不已,他孃的老子是被那隱官大人逼著狠狠砍價,真當自己這麼沒眼力勁兒,雙手扛著腦袋當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漢?
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大門外。
不知不覺,天亮了。
賬本上,沒什麼一錘子買賣,往往是許多條款,改了又改,雙方顯然還有得耗。
關鍵是隨著時間推移,各洲、各艘渡船之間,也開始出現了爭執,一開始還會收斂,後來就顧不得情面了,相互間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,反正那個年輕隱官也不在意這些,反而笑呵呵,拉偏架,說幾句拱火言語,藉著勸架為自己壓價,喝口小酒兒,擺明了又開始不要臉了。
在座之人,都是修道之人,都談不上疲憊,至於心累不累,則兩說。
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一旦今夜之事,成為最終定論,那麼今夜在座任何人,為自己渡船在賬本上爭取到的一絲利益,哪怕是價格上一兩顆雪花錢的細微偏差,以後都將是一筆極大的收益。
如此一想,便是心累,卻也快意幾分了。
正午時分,隱官大人提議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,一洲管事,關起門來再談一次。
若是想要串門議事,春幡齋這邊絕不阻攔。
大堂眾人立即散去。
江高臺較晚起身,不露痕跡地看了眼年輕隱官,後者微笑點頭。
晏溟與納蘭彩煥也要去議事。
陳平安先找到高魁,說道:“有勞。高劍仙可以返回劍氣長城了。”
高魁淡然道:“不過是起個身,瞪幾眼娘們,再白喝一壺竹海洞天酒,什麼有勞不有勞的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場面話,還是要說的。”
米裕笑呵呵道:“高魁,與隱官大人言語,說話給我客氣點。”
高魁對這位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繡花枕頭玉璞境,在以前,若是路上遇見了成天想著往娘們裙底下鑽的米裕,多看一眼、多說一句都算他高魁輸。
昨夜過後,對米裕印象也沒太大改觀,不過倒是願意說些話了,當然不是什麼好話,“米裕,以後別總這麼混日子,你兄長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,早就該是仙人境了。要知道最早時候,嶽青資質,是公認不如米祜的。”
高魁說完之後,便大步離去。
米裕無奈道:“這高魁活該老光棍。我喜歡女子最真心,女子喜歡我也真心,真情換實意,還錯了?”
陳平安說道:“就你這鳥樣,沒被光棍劍仙們砍死,是得謝謝米祜大劍仙。”
米裕轉頭望向那個依舊百無聊賴坐著的皚皚洲女子劍仙,剛稱呼了一聲謝劍仙,謝松花就微笑道:“麻煩你死遠點。”
米裕哀嘆一聲,走出大堂,跨過門檻,堆雪人去了,去個僻靜角落,堆個形不似神似的姑娘。
米大劍仙,挑了春幡齋的一處花圃,大雪隆冬時分,依舊花草絢爛。
納蘭彩煥那個婆姨,是註定不會來這種地方的,長得是好看,可惜太想著掙錢了。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,卻多半會來此地,而且她一定會喜歡這一本雪下猶開的仙家牡丹。來了花圃,看了這花,便瞧見了偷偷立於花葉下的雪人兒,到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。
外鄉劍仙離開劍氣長城,本土劍仙往往都請客會喝頓酒。
就像當年的太徽劍宗黃童即將返鄉,老劍仙董三更便親自相送一場。
謝松花此去,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。
其實陳平安也就是將她送到春幡齋門口那邊。
謝松花有些不痛快。
覺得自己不該就這麼離開倒懸山。
陳平安便說可以去蛟龍溝那邊等著,實在無聊,也可以去雨龍宗逛一逛,散散心。
謝松花立即來了興致,問道:“這算是挑中了那個江高臺?那個戴蒿呢?一併做掉如何?我欠你的那個人情,你這麼會算賬,總要物盡其用。都是往北去的,劍修御劍,反正極快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到時候等我消息吧。”
謝松花埋怨道:“如此婆婆媽媽,若非欠你人情太實在,我懶得與你多說,以後到了皚皚洲,莫找我敘舊,麼得酒喝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鸛雀客棧那兩個小丫頭,以後就交由謝劍仙護著了。”
謝松花一想起此事,便心情大好,“都是好苗子,我會好好栽培的。成為她們師父這般的劍仙,可能有點難,地仙劍修,跑不掉。陳平安,這事,還得謝你,不過不算欠人錢,與你道聲謝,便算了。”
陳平安瑣碎叮囑了一番,什麼兩個小姑娘都是劍氣長城市井出身,年紀太小,又未曾見過外邊的天地,教劍傳道一事,很緊要,但是如何能夠讓她們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,又不可忘本,都需要謝劍仙多費心了。尤其是在她們能夠自保之前,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劍氣長城,更不能在修道生涯當中,一有外人提及劍氣長城的閒言碎語,便意氣用事,話說得再難聽,也該忍一忍,就當是學劍之外的修心了……
謝松花聽得一陣頭疼,只說知道了知道了。
兩人臨近春幡齋大門口。
陳平安終於不再絮叨,問了個奇怪問題,“謝劍仙,會親自釀酒嗎?”
謝松花有些摸不著頭腦,“當然不會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我有個朋友,曾經說過他此生最大的願望,‘山中何事?松花釀酒,春水煎茶’。”
謝松花直截了當問道:“陳平安,你這是與那米裕相處久了,近墨者黑,想要調戲我?”
陳平安百口莫辯。
與女子打交道,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不擅長,遠遠不如劍仙米裕,更加不如那個從敵變友的姜尚真。說實話,連好朋友齊景龍都比不上。
謝松花爽朗笑道:“果然是個雛兒,別管平時腦子多靈光,仍是開不起玩笑。”
陳平安鬆了口氣。
謝松花抱拳道:“隱官大人在此停步,別送了,我沒那與男子逛街散步的習慣。”
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,“無法想象,能夠讓謝劍仙心儀的男子,是何等風流。以後若是重逢,希望謝劍仙可以讓我見一見。”
謝松花冷笑道:“風流?風他個孃的流,找了我還敢風流,砍死。”
陳平安無奈道:“謝劍仙,此風流非彼風流。”
謝松花哈哈大笑,“還是年輕,真當我連這點學問,都不曉得?能夠讓隱官大人吃癟兩次,心情大好,走了走了,見好就收!”
謝松花走在春幡齋外邊的街上,大步離去,行出去十數步,舉手搖晃,並未轉身卻有言語。
言語十分謝松花。
“腚兒又不大,腰肢兒也不細,瞧個啥,多瞅幾眼納蘭彩煥去,那柳深也不差,桌面都快給壓塌了。”
陳平安一臉苦笑,轉身步入府邸。
手指敲擊,緩緩而行。
師兄左右去往東南桐葉洲,會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,與山主宋茅。
魏晉要去往南婆娑洲。
邵雲巖與暫時未定的某位大劍仙,會去扶搖洲。
邵雲巖將來去往西南扶搖洲,不過有主次之分,畢竟邵雲巖受限於當下的境界,一個玉璞境劍修,獨自一人,挑不起那份擔子。所以陳平安一直在糾結第三位劍仙的人選,必須是本土劍仙,必須是仙人境起步。
陳平安想過陸芝,也想過陳熙或是齊廷濟之一,相較於師兄左右和風雪廟魏晉,當然會更晚動身。
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,這個選擇,會牽扯出諸多隱藏脈絡,極其麻煩,一著不慎,就是禍事,所以還得再看看,再等等。
其實當初在城頭上,陳平安真正信不過的,不是那個大妖之身、卻肯死板恪守規矩的老聾兒,是巔峰大劍仙陸芝才對。
這不是說陸芝是蠻荒天下的內應,並非如此,而是陸芝絕對不願意戰死在城頭之上,屬於那種“眼見大局已定、那我便收劍遠去”。
陳清都其實不介意陸芝做出這種選擇,陳平安更不會因此對陸芝有任何輕視怠慢之心。
而陳清都當初選擇讓陸芝庇護隱官一脈,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暗示。
陳平安想不通,無所謂,不會改變結局,萬一心領神會,想到了,那麼身為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,就做些隱官大人該做的事情。
比如讓陸芝更加問心無愧地離開劍氣長城。
只要不在大戰之中,叛出劍氣長城,劍尖轉向自己人,割取頭顱,以此邀功蠻荒天下。
這就是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唯一底線。
劍氣長城的萬年曆史上,不談那些自己願死之人,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劍仙,於情於理,其實都是可以不死的,只是都死了。
一切緣由,只說根本,皆是陳清都要他們死。
設身處地,成了那位老大劍仙,會作何感想?
不是三年兩載,不是百歲千年,是整整一萬年。
本心如何,重要嗎?
陳平安只會覺得換成自己,早就道心崩潰得支離破碎,心境碎片,撿都撿不起來,要麼瘋了,以此作為逃避,要麼徹底走向另外一個極端。
這些事情,不想不成,多想卻無益。
陳平安便去想師兄左右在離別之際的言語,原本陳平安會以為左右會不給半點好臉色給自己。
但是很意外,師兄左右離去之前,還有笑意,言語也極為平和,甚至像是在半開玩笑,與那小師弟笑道:“學書未成先習劍,用劍武功再讀書,師兄如此不濟事,當師弟的,此事別學師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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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仙邵雲巖此時已經站在書齋當中。
落座書案後,提筆寫了一句心得,輕輕擱筆後,邵雲巖十分滿意。
“盡小者大,慎微者著,日就月將,學有緝熙於光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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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安一路走回大堂,坐在主位上,只是暫時閒來無事,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,原本緊密銜接的卯榫出現鬆動,微微顫動。
當陳平安抬起了手,桌子便很快恢復了平靜。
陳平安站起身,走出幾步再轉身,蹲在地上,看著那張桌子。
瞧著四平八穩萬萬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