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謂從容(第3頁)
陳平安拍了拍陳靈均的肩膀,“崔東山說話難聽,我不幫他說什麼好話,是真的難聽。但是你不妨也聽聽看,除了那些無理取鬧,每一句我們覺得難聽的話,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窩子的言語,我們可以臉上不在意,但是心裡得多嚼嚼,黃連味苦,但是可以清熱清心。大道理我就說這麼多,反正此次分開後,就算我想說,你想聽,都暫時沒機會了。”
陳靈均默默記在心中,然後疑惑道:“又要去哪兒?”
陳平安笑道:“倒懸山,劍氣長城。”
陳靈均埋怨道:“山上好多事,老爺你這山主當得也太甩手掌櫃了。”
他原本想說怎麼不早點返回落魄山,只是到底忍住了沒說。
因為他自己也知道,誰都可以說這句話,唯獨他陳靈均最沒有資格。
陳平安點頭道:“接受批評,暫時不改。”
陳靈均咧嘴一笑。
陳靈均端坐提筆,鋪開紙張,開始聽陳平安講述各地風土人情、門派勢力。
陳靈均在紙上寫下一件注意事項後,突然抬頭問道:“老爺,你以後還會這樣嗎?”
陳平安疑惑道:“怎麼講?”
陳靈均說道:“以後落魄山有很多人了,老爺你也會這麼對待每個人嗎?”
陳平安想了想,搖頭笑道:“很難了。先來後到什麼的,難免親疏有別,這是一方面,當然還有更多需要顧慮的事情,不是事必躬親就一定好。落魄山以後人越多,人心世情,就會越來越複雜,我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。只能儘量保證落魄山有個不錯的氛圍,打個比方,不是門外邊的崔東山修為高,本事大,便事事都對,你該事事聽他的,你若在他那邊沒有道理可講,又覺得不服氣,那就可以找我說說看,我會認真聽。”
陳靈均嗯了一聲。
崔東山在外邊幽怨道:“先生,學生最擅長以德服人。”
陳靈均翻了個白眼。
陳平安繼續為陳靈均講述走江事宜。
果然這一嘮叨,便到了天明時分。
陳靈均也記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十條關鍵事項。
陳平安嘖嘖道:“陳靈均,你這字寫得……比裴錢差遠了。”
陳靈均漲紅了臉,“我又不每天抄書,我要是抄書這麼久,寫出來的字,一幅字帖最少也該賣幾顆小暑錢……雪花錢!”
陳平安笑問道:“你自己信不信?”
陳靈均吃癟。
到底是臉皮薄。
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長凳上,閉上眼睛,思量一番,看看有無遺漏,暫時沒有,便打算稍後想起些,再寫一封書信交給陳靈均。
睜開眼睛,陳平安隨口問道:“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,如今怎麼樣了?”
陳靈均搖搖頭,“就那樣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動身去往北俱蘆洲之前,其實可以走一趟御江,告個別,該喝喝該吃吃,但是也別說自己去走江,就說自己出門遠遊。以誠待人,不在事事都說破,毫不遮掩。而是不給人惹麻煩,還能力所能及,幫人解決些麻煩,卻無需別人在嘴上向你道謝感恩。”
陳靈均收起了筆紙,趴在桌上,有些神色黯然,“以往我不想這些的,只管喝酒吃肉,大嗓門吹牛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世道不會總讓我們省心省力的,多想想,不是壞事。”
陳靈均猶豫了半天,都不敢正視陳平安,小心翼翼道:“如果我說自己其實不想去走江,不想去什麼北俱蘆洲,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,你會不會很生氣?”
陳平安笑著不說話,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。
陳靈均便沉默下去,一直不敢看陳平安。
陳平安開口說道:“不生氣。”
陳靈均猛然坐起身,一臉匪夷所思,“當真?”
陳平安笑道:“我從一開始,就沒覺得走江一事,因為是天大好事,你陳靈均就必須立即動身,吭哧吭哧,風雨無阻,埋頭走江。我甚至認為,你哪天沒自己很想去走江,那麼此事就根本不用著急,那條濟瀆大江又跑不掉。事實上,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,再去走濟瀆,比起現在懵懵懂懂,完全當個差事去對付,成功的可能性更大。但是話說回來,走瀆一事,是你陳靈均的一條必經之路,很難繞過去。如今多做些準備,總歸不是壞事。”
陳平安停頓片刻,“可能這麼說,你會覺得刺耳,但是我應該將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,如崔東山所說,世間的蛟龍之屬,山野湖澤,何其多,卻不是誰都有機會以大瀆走江的。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,此事不可耽誤,但只是習慣了憊懶,便不願挪窩吃苦,我會很生氣。但如果是你覺得此事根本不算什麼,不走濟瀆又如何,我陳靈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,又或者覺得我陳靈均就是喜歡呆在落魄山上,要待一輩子都樂意,那你家老爺也好,落魄山山主也罷,都半點不生氣。”
陳靈均笑道:“明白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每次陳如初去郡城買東西,你都會暗中保護她,我很開心,因為這就是擔當。”
陳靈均有些羞惱,“我就隨便逛逛!是誰這麼碎嘴告訴老爺的,看我不抽他大嘴巴……”
門外崔東山懶洋洋道:“我。”
陳靈均呆若木雞。
陳靈均小跑過去開了門,躡手躡腳來到崔東山身後揉肩膀,輕聲問道:“崔哥,任勞任怨坐了一夜,哪裡乏了酸了,一定要與小弟講啊,都是相親相愛的自家人,太客氣了就不像話!小弟這手上力道,是輕了還是重了?”
陳平安跨過門檻,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,笑罵道:“落魄山的風水,你也有一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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騎龍巷隔壁的草頭鋪子,也開張了。
是那個暱稱酒兒的少女。
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:“酒兒,你師父和師兄呢?”
少女趕緊施了個萬福,驚喜道:“陳山主。”
然後有些赧顏,說道:“師父一直在操持生意,歲數也大了,便晚些才會起床,今兒我來開門,以前不這樣的。師兄去山裡採藥好些天了,估計還要晚些才能回騎龍巷。”
酒兒就要去喊師父,畢竟是山主親臨,哪怕被師父埋怨,挨一頓罵,也該通報一聲。
陳平安攔下酒兒,笑道:“不用叨擾道長休息,我就是路過,看看你們。”
酒兒有些緊張,“陳山主,鋪子生意算不得太好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沒事,草頭鋪子這邊生意其實算不錯的了,你們再接再厲,有事情就去落魄山,千萬別不好意思,這句話,回頭酒兒你一定要幫我捎給他老人家,道長為人厚道,哪怕真有事了,也喜歡扛著,這樣其實不好,一家人不說兩家話。對了,我就不進鋪子裡邊坐了,還有些事情要忙。”
剛剛開門的酒兒,雙手悄悄繞後,搓了搓,輕聲道:“陳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?”
陳平安擺手笑道:“真不喝了,就當是餘著吧。”
酒兒笑了笑。
陳平安點頭道:“酒兒臉色可比以前好多了,說明我家鄉水土還是養人的,以前還擔心你們住不慣,現在就放心了。”
酒兒有些臉紅。
陳平安揮揮手告別。
帶著崔東山沿著那條騎龍巷臺階,去了趟泥瓶巷祖宅。
這條路線,就必然要先走過顧家祖宅,陳平安停下腳步,問道:“顧叔叔那邊?”
崔東山說道:“清官難斷家務事吧。不過如今顧韜已經成了大驪舊山嶽的山神,也算功德圓滿,婦人在郡城那邊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顧璨在書簡湖混得又不錯,兒子有出息,丈夫更是一步登天,一位婦人,將日子過得好了,許多-毛病,便自然而然藏了起來。”
陳平安繼續前行,“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那棟宅子?”
崔東山緩緩道:“那位嫁衣女鬼?可憐鬼,喜歡上了個可憐人。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,其實後者那才是真可憐,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兩邊的書院士子,坑騙得慘了,最後落得個投湖自盡。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痴情人,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,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,可惜生早了,生在了當年的大驪,而不是如今的大驪。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。那女鬼在書院那邊,畢竟是一頭汙穢鬼魅,自然連大門都進不去,她非要硬闖,差點直接魂飛魄散,最後還是她沒蠢到家,耗去了與大驪朝廷的僅剩香火情,才帶離了那位書生的屍骨,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,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,更是因此而死,她便徹底瘋了,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後,她便帶著一副棺材,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邊,脫了嫁衣,換上一身縞素,每天痴痴呆呆,只說是在等人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這裡邊的對錯是非,該怎麼算?”
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,以手刀姿勢,在空中切了幾下,笑道:“得看從哪裡到哪裡,分別作為起始和結尾。以女鬼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,以女鬼害死那麼多讀書人作為結尾,那就很簡單,一巴掌怕死她,如今她自己也不願活,一了百了。可若是再往前看,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,從她的秉性良善開始計算,那就會很麻煩,若是還想著她有那萬一,能夠知錯改錯,此後百年數百年,彌補人世,那就更麻煩。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,去想一想問題,就是……天大的麻煩。”
崔東山說到這裡,問道:“敢問先生,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?”
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。
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,崔東山笑問道:“那麼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,有事亂如麻,於先生何干?”
陳平安開門後,笑道:“再想想便是。”
開了屋門,陳平安取出兩根小板凳。
崔東山坐下後,笑道:“山上,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,‘上山修道有緣由,原來都是神仙種’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聽說過。”
崔東山說道:“尋常人聽見了,只覺得天地不公,待己太薄。會這麼想的人,其實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。憤懣之外,其實為自己感到悲哀,才是最應該的。”
陳平安默不作聲,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,然後向外邊畫了一個更大圓,“必須有路可走,所有人才會有機會可選。”
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,這才緩緩開口,“除了第一次,先生此後人生,其實並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。”
陳平安默不作聲,雙手籠袖,微微彎腰,看著沒有關門的泥瓶巷外邊。
崔東山繼續說道:“例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。”
崔東山又說道:“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後主使,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。”
崔東山再說道:“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,並且在改錯了,事後才知道並非如此。再例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,打死了曹晴朗,然後選擇等死,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。”
陳平安終於開口道:“設置一座小天地,我有心裡話,不吐不快。”
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。
陳平安站起身,雙手籠袖,在院子裡繞拳而走,輕聲道:“齊先生死後,卻依舊在為我護道,因為在我身上,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。我知道。”
崔東山站起身,臉色微白,道:“先生不該這麼早就知道真相的!”
陳平安轉過頭,望向崔東山,面無表情道:“放心,我很聰明,也很從容。所以齊先生不會輸,我陳平安也不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