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(第3頁)
唐璽點頭道:“既然陳先生髮話了,我便由著王庭芳自己去,不過陳先生大可以放心,春露圃說大也大,說小也小,真要有絲毫紕漏,我自會敲打王庭芳那小子。如此愜意掙錢,若是還敢懈怠片刻,就是做人良心有問題,是我照夜草堂管教無方,辜負了陳先生的善意,真要如此,下次陳先生來我照夜草堂喝茶,我唐璽先喝酒,自罰三杯,才敢與陳先生飲茶。”
陳平安笑著點頭。
唐璽行事,雷厲風行,告辭離去,直言不諱,說自己要返回祖師堂交差。
這一次沒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,直接御風離去。
從頭到尾,崔東山都沒有說話。
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,“有你在,我難得狐假虎威了一回。”
崔東山一本正經道:“先生罵學生,天經地義。”
陳平安氣笑道:“都什麼跟什麼。”
兩人來到涼亭這邊,陳平安就坐在臺階上,崔東山坐在一旁,有意無意,矮了一級臺階。
兩人已經將“吃不了兜著走”的鵝卵石堆放在一起。
崔東山雙肘抵住身後高處臺階上,身體後仰,望向遠方的山與水,入秋時分,依舊鬱鬱蔥蔥,可人間顏色不會都如此地,四季常青。
陳平安捋順袖管和褲管,一直赤腳,鞋子就在身後的涼亭那邊,靴尖對著長椅。
崔東山的那根行山杖,斜靠亭柱。
陳平安笑道:“當龍窯學徒的時候,走哪兒都看著泥土,合不合適燒造瓷器,當了包袱齋,走哪兒都想著掙錢,能不能積攢家當。”
陳平安有些感慨,“揉那紫金土,是大事。燒瓷開間一事,更是大事中的大事,先前坯子和釉色,哪怕之前看著再漂亮,後邊燒造錯了,都不頂事,只要出了點點紕漏,就要功虧一簣,幾十號人,最少半年的辛苦,全白費了,所以開間一事,從來都是姚老頭親自盯著,哪怕是劉羨陽這樣的得意弟子,都不讓。姚老頭會坐在板凳上,親自守夜看著窯火。但是姚老頭經常唸叨,瓷器進了窯室,成與不成,好與壞,好與更好,再管著火候,終究還是得看命。事實上也是如此,絕大部分都成了瓷山的碎片,當時聽說因為是皇帝老爺的御用之物,寧缺毋濫,差了一點點意思,也要摔個稀爛,那會兒,覺得家鄉老人講那老話,說什麼天高皇帝遠,真是特別有感觸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“不過那會兒,覺得老槐樹的樹頂,就很高,老瓷山的尖尖腦袋,也高。至於遠不遠的,大概去山上砍柴燒炭,也就是遠了。最少比起小時候上山採藥,要遠很多。”
崔東山一直在怔怔出神。
聽到這裡,崔東山輕聲道:“小時候被關在閣樓讀書,高不高的,沒感覺,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,看著遠處。那會兒,最恨的就是書籍,我記性好,過目不忘,其實都記住了,當時便發誓自己以後拜師求學,一定要找個學問淺的,藏書少的,不會管人的先生,後來就找到了在陋巷捱餓的老秀才,一開始真沒覺得老秀才學問如何,後來,才發現原來自己隨便瞎找的先生,學問,其實有些高。再後來,被尚未發跡的老秀才帶著遊歷四方,吃了許多閉門羹,也遇到了許多真正的讀書人,等到老秀才說要回去編撰一部書籍的時候,才覺得又走了很遠的路。老秀才當時信誓旦旦,說這部書若是被版刻出來,最少能賣一千本!一定能賣到別的州郡去。嚷嚷這話的時候,老秀才嗓門大,我便知道,是在心虛了。”
陳平安微笑道:“她選擇我,是因為齊先生,起先與我陳平安如何,幾乎沒有關係。你死皮賴臉求我當你的先生,其實也一樣,是老先生按著你拜師,與我陳平安本身,最早的時候,關係不大。”
崔東山想要說話。
陳平安擺擺手,繼續說道:“可是關係不大,還是有關係的,因為我在某個時刻,就是那個一,萬一,甚至是萬萬之一,很小,卻是萬事的開端。這樣的事情,我並不陌生,甚至對我而言,還有更大的一,是很多事情的全部。比如我爹走後,孃親生病,我就是所有的一,我如果不做些什麼,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,一無所有。當年顧璨他們院子的那扇門,他們家裡桌上的那碗飯,也是所有的一,沒開門,泥瓶巷陳平安,興許還能換一種活法,但是今天坐在這裡與你說著話的陳平安,就肯定沒有了。”
說到這裡,陳平安輕輕握拳,敲了敲心口,“當我們對這個世界很掛念,便會把日子過得很辛苦。”
陳平安轉過頭,笑道:“但是巧了,我什麼都怕,唯獨不怕吃苦,我甚至會覺得吃苦越多,越是證明自己活在世上。沒辦法,不這樣想,就要活得更難熬。”
陳平安望向那個白衣少年,“只在這件事上,你不如我,弟子不如先生。但是這件事,別學,不是不好,而是你不用。”
崔東山點點頭。
陳平安後仰倒去,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邊,輕聲道:“裴錢突然習武,是因為曹晴朗吧。”
崔東山嗯了一聲。
裴錢已經開始習武,是先生自己猜出來的,為何習武,更是如此。
陳平安說道:“那我見了面,會告訴她,她可以懷念崔前輩,唯獨不用感到愧疚。如果裴錢點頭答應,卻又做不到,更好。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這樣。裴錢,你,我,我們其實都一樣,道理都知道,就是過不去那道心坎。所以長大之後,每次回到家鄉,不管是念想,還是走路,就都要揪心一下,年紀越大,越看不出。對於裴錢來說,落魄山竹樓,就是她的心坎。南苑國的心坎,崔前輩能夠帶著她走過去,崔前輩走了,新的心坎,這輩子便都走不過去了。但是我覺得有些心坎,一輩子都留在心路上,抹不平,只能偷偷繞過去,沒什麼不好。”
陳平安最後說道:“最怕我覺得問心無愧了,我覺得良心好受了,我覺得理所當然了,一個個我覺得如何如何了。”
崔東山轉頭望去,先生已經不再言語,閉上眼睛,似乎睡了過去。
崔東山便也閉上眼睛,思緒飄遠。
唯有水聲潺潺,如說瀺字,山勢高險卻無言,如解巉字。
崔東山有些心安,便也悠悠睡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崔東山突然說道:“看到小寶瓶和裴錢長大了,先生你有多傷感。那麼齊靜春看到先生長大了,就有多欣慰。”
陳平安沒有說話,似乎還在酣睡。
崔東山不再言語,沉默許久,忍不住問道:“先生?”
陳平安輕聲道:“在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