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(第3頁)
陳平安問道:“你是一名劍修?”
少年點頭道:“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,所以要我必須惜命,不用著急接活兒。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,就要虧本。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,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。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,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,任由師父隨便出手,每一次出手過後,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,師父便出手兩次,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。”
說到這裡,少年滿是失落。
印象中,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。
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,皆是頭顱滾滾落。
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,仍是不減鬱悶,道:“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,最後師父也沒轍,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。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。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。”
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,攤開手掌。
少年皺眉道:“幹嘛?”
陳平安說道:“你不得好好謝我,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?”
“你有毛病吧?!”
少年白眼道:“誰願意當個譜牒仙師了?!我也就是本事不濟,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,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,保管透心涼!”
陳平安收回手,笑道:“這麼重的殺氣,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。”
少年轉頭呸了一聲,“他姓劉的,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,又如何?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?!再說了,那傢伙一看就是書呆子,以後跟了他修行,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喊師父,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?”
少年沉默片刻,“猜得到。師父對我好,我從來知道。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�
��父,但是心裡邊,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。”
少年轉過頭,害怕這個傢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,以後多半就要吃苦頭了。
可是不知為何,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,就想要多說一些心裡話。
大概是變故太大,不吐不快,不難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。
陳平安笑道:“你現在能夠這麼想,是好的,也是對的。以後變了想法,也不是意味著現在就錯了。”
少年皺緊眉頭,“你算個什麼東西,也敢說這種大道理?咋的,覺得我殺不了你,便了不起?所以可以對我指手畫腳?!”
這脾氣。
真不算好。
陳平安不以為意,“道理誰不能講?我比你厲害,還願意講道理,難道是壞事?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,或者打個半死,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,更好一些?”
少年有些頭疼,舉起手,“打住打住,別來這套,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麼煩了半天,才讓我捲鋪蓋滾蛋,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手腕一擰,多出兩壺糯米酒釀,“喝不喝酒?”
少年眼睛一亮,直接拿過其中一隻酒壺,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,然後嫌棄道:“原來酒水就是這麼個滋味,沒意思。”
陳平安頭也不轉,只是緩緩前行,“既然喝了,就留下喝完,晚一些沒關係。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,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了,而且一定是你不太願意聽的道理。”
少年滿臉譏諷,嘖嘖道:“瞅瞅,到最後還不是以力壓人,真不是我說你,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!”
陳平安笑道:“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,好好喝你的酒,如果不出意外,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,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,都沒辦法喝。”
少年皺了皺眉頭,“你知道姓劉的,事先與我說過,不許被你勸酒就喝?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。”
少年抬起手臂,看了看手中酒壺,猶豫一番,依舊沒敢隨便丟掉,又抿了一口米酒,其實滋味不錯,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嘛。
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。
不愧是先天劍胚!
他突然試探性問道:“不如你與姓劉的說一聲,就說你願意收我當弟子,如何?”
陳平安沒有理睬。
少年便開始勸說這位青衫客,說他一定唸對方的好,以後必有報答,等他回了割鹿山,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,認祖歸宗,以後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……
陳平安問道:“對了,你叫什麼名字?”
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,而是這名字一事,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,少年冷笑道:“師父幫我取的名字,姓白,名首!你放心,不出百年,北俱蘆洲就會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!”
陳平安哦了一聲,“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。白頭劍仙什麼的,應該不太好聽。”
少年一琢磨,這傢伙說得有道理啊!
他點頭道:“謝了!”
陳平安抬起酒壺,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愣了一下,很會想明白,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一下,然後各自飲酒。
白首抹了把嘴,當下感覺不錯,自己應該算是有那麼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。
陳平安低聲笑道:“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,喝酒這種事情,劍仙不來做,太可惜。”
白首使勁點頭,“你這傢伙雖然一開始挺惹人厭,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,你叫什麼名字?!你要知道,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去記住幾個人的名字。你看那姓劉的,我喊過他全名了嗎?沒有吧。”
陳平安說道:“我叫陳好人。”
白首怒道:“你別不知好歹!”
陳平安轉頭問道:“你打我啊?”
白首轉了轉眼珠子,“你當我傻啊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對啊。你打我啊?”
白首憋屈得難受,狠狠灌了一口酒。
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。
陳平安轉過頭。
風塵僕僕的齊景龍,應該早就到了,跟了他們兩人挺久。
齊景龍無奈道:“勸人喝酒還上癮了?”
陳平安笑道:“每一位劍客,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。”
齊景龍問道:“那是誰勸你來著?”
陳平安說道:“最早也是一位劍客,後來是一位老先生。”
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個口一個姓劉的,這會兒齊景龍真到了身邊,便噤若寒蟬,一言不發,好像這傢伙站在自己身邊,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,哪怕不再喝了,便是錯。
北俱蘆洲陸地蛟龍,劉景龍,當初真是站在原地,任由他白首的師父山主,遞出兩劍!
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籙陣法,一座不見飛劍小天地,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後,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,都沒有了!
齊景龍說道:“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了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,“早些破境,我好去找你。不然太晚,我可能就已經離開北俱蘆洲,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,掉頭趕路。”
說到這裡,陳平安笑道:“如果你願意喝酒,我可以考慮考慮。”
齊景龍擺手道:“少來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你先前去大篆京城?”
齊景龍嘆了口氣,說道:“有點意外,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,就已經先傳信到那邊,讓猿啼山嵇嶽不用大費周章了,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。我對於這種廝殺,不太感興趣,就沒留在那邊。不過顧祐和嵇嶽應該很快就會交手。”
陳平安也嘆了口氣,又開始飲酒。
白首說道:“一個十境武夫有什麼了不起的,嵇嶽可是大劍仙,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。”
陳平安轉頭笑道:“你看我當下慘不慘?”
白首點點頭,“遍體鱗傷,自然很慘,如何?我們割鹿山修士的凌厲手段,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?”
陳平安與齊景龍相視一笑。
少年皺了皺眉頭,難道不是如此?
齊景龍突然說道:“陳平安,在我動身之前,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,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。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,瞭解更多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自然沒有異議。
這天夜幕中。
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頂。
大篆京城,玉璽江之畔。
嵇嶽站在江畔一側。
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對岸,微笑道:“只管祭劍。”
嵇嶽點頭道:“你顧祐人品,我還是信的。”
這一夜的北俱蘆洲。
從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。
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,直衝天幕。
如一條起於大地的劍氣白虹。
然後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,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,迅猛升空。
又有齊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,所有劍修,在宗主的帶領下,駕馭飛劍,劍光一起劃破夜幕,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,天地璀璨,亮如白晝。
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,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。
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嶽,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,即將拉開序幕,嵇嶽亦是先要駕劍升空,以此遙祭某位戰死遠方的同道中人。
浮萍劍湖以劍仙酈採為首,所有宗門劍修,全部出劍。
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師堂那邊,除了幾位劍修已經出手祭劍,宗主竺泉手按刀柄,讓一旁龐蘭溪亦是駕馭長劍,升空祭禮。
骸骨灘英靈蒲禳,亦是拔劍出鞘,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,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!
哪怕是與那位戰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、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,無一例外,皆是出手祭劍。
就這樣。
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,從北俱蘆洲的版圖之上,先後亮起。
浩然天下的夜幕中,人間自然多有燈火。
可是從來不會讓北俱蘆洲這般,會有那麼多劍仙和劍修,整齊出劍,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。
芙蕖國境內,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。
齊景龍也開始祭劍。
這一次是傾力而為,名為“規矩”的本命飛劍,拔地而起,劍氣如虹,蔚為壯觀。
齊景龍雙手負後,眺望那起於人間大地之上的那一條條纖細長線。
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,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。
他突然轉過頭,望向一旁的陳平安,笑道:“真想好了?被有心人看去,洩露了壓箱底的手段,可能會給你以後的遊歷,惹來大麻煩的。”
不過齊景龍其實知道答案。
陳平安不知何時,已經手持長劍。
劍名劍仙。
陳平安仰起頭,輕聲道:“想了那麼多別人不願多想的事情,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,可以想也不用多想?”
一襲青衫,在山巔飄搖不定,兩袖獵獵作響。
本就已經被齊景龍那道劍光刺眼的少年白首,然後就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,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。
當那人輕輕喊了一聲“走”。
天地間,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,恢弘劍氣直衝天幕。
不但如此,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,先後掠出那人竅穴,沖天而去。
當齊景龍收回本命飛劍。
陳平安豎起劍鞘,劍仙從天而降,鏗鏘歸鞘。
然後被這位遠遊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,輕輕背在身後。
在這一刻,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,覺得那個青衫男子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,也挺值得驕傲的。
雙方分別。
齊景龍御風北歸,白首也可御風遠遊。
白首轉過頭去,看到那人站在原地,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,白首使勁點頭,雙方誰都沒說話。
不曾想齊景龍開口說道:“喝酒一事,想也別想。”
白首氣呼呼道:“姓劉的,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,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啊!”
齊景龍笑道:“你大可以去試試看,他肯定會趕你走。”
白首疑惑道:“為何?”
齊景龍微笑道:“心疼酒水錢。”
白首嗤笑道:“你騙鬼呢,他能這麼摳門?”
齊景龍點頭道:“比你想象中還要摳門。”
白首哀嘆一聲,“算我瞎了眼,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。”
白首突然問道:“那你不許我喝酒,是擔心耽誤練劍,還是心疼錢?”
齊景龍說道:“都有。”
白首怒道:“姓劉的,那你比他還不如!”
齊景龍轉過頭,笑問道:“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?”
白首又憋屈得厲害,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,怒道:“你和你的朋友,都是這種德行!他孃的我豈不是掉賊窩裡了。”
齊景龍笑道:“這倒不至於。”
白首哀嘆一聲。
日子真是難熬。
山峰那邊,終於重新背劍的陳平安開始緩緩下山,想著齊景龍與他新收的那位弟子,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,比如出手闊綽、為人大方之類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