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無邪即從容(第3頁)
鄭大風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,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,朱斂說自己扛不住,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,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。
魏檗猶豫了半天,說了一句,“陳平安如果真的發火了,反正我就躲在披雲山,你們兩個跑哪裡去?”
鄭大風看了眼朱斂,“我好歹離著竹樓遠一點。”
朱斂微笑道:“行了,不會有大問題的。真要有,也屬於誰都攔不住的,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,會更好,可既然不在,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生了,我們就只能靜觀其變。”
魏檗頭疼,走了。
鄭大風想了想,下了山,去了趟小鎮。
去了趟楊家鋪子,不是借錢,而是詢問一些經營福地的注意事項。
吞雲吐霧的老人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,只是譏笑道:“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?”
駝背男人笑道:“我覺得挺好。”
楊老頭說道:“這些小事,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,李柳會告訴你。”
鄭大風點點頭。
鄭大風問道:“那斤兩真氣符,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?”
楊老頭說道:“隨你。”
鄭大風便起身離去。
在前邊鋪子,佝僂漢子趴在櫃檯上,與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,把師弟給憋屈得想要打人。
落魄山那邊。
一天拂曉時分,本該可以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,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,坐在臺階上,偷偷抹著眼淚。
再跨出一步,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。
所以她坐在那邊發呆。
而且她知道,去遲了竹樓,只會吃苦更多。
等到她緩緩起身,打算登山。
卻發現老廚子就坐在身後的臺階上。
裴錢手持行山杖,怒道:“老廚子,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?!我是那種膽小鬼嗎?”
朱斂搖頭道:“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,有什麼不好。”
裴錢一屁股坐回原地,將行山杖橫放,然後雙手抱胸,怒氣衝衝。
朱斂坐在後邊的臺階上,笑道:“如果是怕少爺失望,我覺得沒有必要,你的師父,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,就對你失望,更不會生氣。放心吧,我不會騙你。只有你偷懶懈怠,耽擱了抄書,才會失望。”
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。
每一次被陳如初揹著離開竹樓後,從藥水桶裡清醒過來,她死活都要去抄書,可是魂魄顫抖,身體顫抖,如何能夠做不到雙手不顫抖?
她這段時間,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,不管用了多少法子,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,她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,已經積攢下很多欠債了。
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:“但是懈怠一事,分兩種,心境上的鬆懈更可怕,你如果能夠練拳之餘,哪天補上欠債,就不算真正的懈怠,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,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,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,暫時的有心無力,不算什麼過錯。等到有心有力,還能一一補上,更是難得。”
裴錢抹了把臉,默默起身,飛奔上山。
朱斂坐在原地,轉頭望去。
有一天,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,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,今天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餚。
因為屋門口那邊,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,雙臂頹然下垂,臉色慘白,一路晃盪到這邊後,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。
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
髒廟。
然後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,來自老龍城,自稱孫嘉樹。
朱斂當時繫著圍裙,哦了一聲,只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,實在不行,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,讓這傢伙先招待對方。
裴錢便說:“老廚子,你去忙大事吧,已經炒了好幾碟菜了,夠吃。回頭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。”
在院子裡幫著裴錢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,立即挺直腰桿,高聲道:“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,得令!”
裴錢嗯了一聲,轉過頭,板著臉說道:“辦事得力的話,以後等我師父回家,我再替你與師父說些好話,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,也是有機會的。”
周米粒愈發挺起胸膛,咧嘴而笑,只是很快閉嘴。
可是灶房裡邊,朱斂頭也沒轉,“我覺得現在手上忙活的,就是大事。”
裴錢猶豫了一下,“老廚子,你還是去見那誰吧,炒那麼多菜,吃不完咋整嘛。”
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,結果被裴錢轉過頭,瞪了一眼,周米粒立即大聲道:“我今兒不餓!”
朱斂這才放下鍋鏟,解了圍裙,離開灶房和院子。
正屋那邊,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,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,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。
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,盛滿了米飯,與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,因為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餵飯,最近是常有的事情,經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來著,裴錢說了,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,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,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,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。
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,她自己就狼吞虎嚥一番,然後抬頭的時候,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上,然後裴錢收回視線,似乎有些開心,搖晃著腦袋和肩頭,與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,今兒要多吃一些,吃飽了,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。
周米粒起身後,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,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。
背對著裴錢的時候,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臉,抽了抽鼻子,她又不是真笨,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,就要渾身疼。
這一天,是五月初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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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道之人,宜入名山。
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碰到了一對書生書童,是兩個凡夫俗子,書生科舉失意,看了些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,聽說那些得道高人,莫不飄渺絕跡於幽隱山林,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,看看能否學些仙家術法,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後衣錦還鄉,要更加簡單些,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,一路吃了許多苦頭,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,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,已經面黃肌瘦,飢腸轆轆,大太陽的,少年就在一條溪澗裡辛苦摸魚,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,隔三岔五詢問抓找沒,少年苦不堪言,悶悶不樂,只說沒呢。陳平安當時躺在古松樹枝上,閉目養神,同時練習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。最後少年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,歡天喜地,雙手攥住魚兒,高聲言語,說好大一條,興高采烈與自家公子邀功呢,結果雙手冷不丁就給刺得錐心疼,給跑了,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,原本打算瞅瞅那條“大魚”,少年書童一屁股坐在溪澗中,嚎啕大哭,年輕書生嘆了口氣,說莫急莫急,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,不曾想少年一聽,哭得愈發使勁,把年輕書生給愁得蹲在溪邊自撓頭。
陳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,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,飄落在山路上,緩緩而行。“偶遇”了那書生和少年,便摘下竹箱,捲起褲管和袖子,也不多說什麼,下了溪澗,瞅準一處游魚較多的地方,然後開始搬運石子,緊靠溪邊,在上游建造堤壩,一橫一豎再一橫,就開始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裡摸魚,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。那少年眼睛一亮,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,在江湖上,這叫醍醐灌頂,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,在山上,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!
少年都忘了手還火辣辣疼,依葫蘆畫瓢,搬石勺水,果真也有收穫,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,雖然無法與那位“前輩”媲美,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,綽綽有餘。只是一想到火摺子已經消耗殆盡,如何生火做飯燒魚,年輕書生和少年又開始大眼瞪小眼,如果路線沒錯的話,他們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餘里山路,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,遊歷之初,覺得鄉野村落那些煩人至極的雞鳴犬吠,這會兒委實是有些想念了。
所幸那位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,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絕活,摘了幾根狗尾巴草,將那些已經被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的溪魚串起,然後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曬。少年管他孃的,現學現用便是,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,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,清洗乾淨後,一一貼放在了滾燙的溪畔石頭上。
書生自報名號,芙蕖國鹿韭郡人氏,姓魯名敦,邀請那位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,少年書童則蹲在一旁,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條溪魚,偷偷樂呵。年輕人自稱姓陳,來自南邊的小國,一路遊歷至此。魯敦便與他閒聊,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位負笈遊學的陳公子同行,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鄉,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澀,還剩下五六百里路程,怎麼走?其實返鄉路途中,是有兩處與自家還算世交之誼的當地郡望家族,可以借些盤纏,只是他哪裡好意思開這個口,尤其是距離較近的那戶人家,有同齡人在此次京城春闈當中,是杏榜有大名的,他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門拜訪,算怎麼回事。至於另外一處,那個家族當中,有他心心念唸的一位美嬌娘,嫻雅淑靜,是出了名的美人,他就更沒臉去了。
陳平安從竹箱裡邊拿出一些乾糧遞給這對主僕。
年輕書生道謝之後,也無客氣,然後分了少年書童一半。
三人一起吃著乾糧。
陳平安便說了那些曝曬成乾的溪魚,可以直接食用,還算頂餓。
書生和少年恍然大悟。
年輕書生到底個讀書人,便說自己曾經在一本《西疆雜述》上,看到過一段類似的文字記載,說那烈日可畏,試將麵餅貼之磚壁,少頃烙熟。
少年書童十分自豪。
自家公子,自然還是很有學問的。
陳平安耐心聽完年輕書生的闡述,在細嚼慢嚥的時候,也思量著一些事情。
綠鶯國龍頭渡購買的一套二十四節氣穀雨帖,數量多,卻並不昂貴,十二顆雪花錢,貴的是那枚穀雨牌,售價四十八顆雪花錢,為了砍價兩顆雪花錢,當時陳平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。
在鬥蟋蟀成風的荊南國買了三隻竹編蛐蛐籠,打算送給裴錢和周米粒,當然不會忘記粉裙女童陳如初。
蘭房國的三隻小瓷盆,可以種植小青松、蘭花,蘭房國的盆景,冠絕十數國版圖,一樣是三人人手一件,不過估計就算栽種了花草,裴錢和周米粒也都會讓陳如初照料,很快就沒那份耐心去日日澆水、經常搬進搬出。
金扉國的一座前朝御製香薰爐,還有一種巧奪天空的鏤空金制圓球,依次套嵌,從大到小,九顆之多。
陳平安最終沒有答應與書生少年同行。
不過最後將自己那些溪魚贈予了他們,又送了他們一些魚鉤魚線,兩人再次致謝之後,繼續趕路。
陳平安坐在山中溪邊,開始呼吸吐納。
這麼多年的遠遊。
陳平安見過很多人了,也欽佩很多人。
但是有一個人,在最為艱難的書簡湖之行當中,看似很不起眼,只是人間泥濘道路的小小過客,卻讓陳平安始終記憶猶新。
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鄉野老婦人,當時陳平安帶著曾掖和馬篤宜一起還債。
臨近村落溪畔,陳平安見到了一位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窮苦老嫗,衣裳潔淨,哪怕縫縫補補,仍然有半點破敗之感。
老嫗剛好從溪邊搗衣而返,挽著只大竹籃,走回家中,然後見到了被她孫子死後化作的鬼物,附身在曾掖身上,跑到老嫗身邊,使勁磕頭。
老嫗便將那放滿清洗乾淨衣裳的竹籃,趕緊放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,蹲下身試圖扶起那個她認不得的陌生少年。
那一幕。
讓陳平安能夠記住一輩子。
甚至可以說,她對陳平安而言,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書簡湖當中,又是一粒極小卻很溫暖的燈火。
老婦人身上,讓陳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兩個字的力量。
從容。
好像天地間的那麼多無形規矩和苦難,結結實實落在了老嫗身上之後,卻是那麼的不值一提。
世間有山上山下之分,又有富貴貧賤之別,可是苦難的分量,未必有大小之分。落在每個人頭上,有人聽了一句言語的難熬,可能就是別人捱了一刀的疼痛,這很難去用道理解釋什麼,都是一般的難熬。
唯有從容二字,千古不易。
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,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內視之法,心神大動!
卻絕非那種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亂氣象。
只覺得雙袖鼓盪,陳平安竟是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。
心腹兩處皆如神人擂鼓,震動不已。
陳平安站起身,身形踉蹌,一步跨入溪澗中,然後咬牙站定,一腳在山,一腳在水。
鼓響之際,體內氣府竅穴火龍游曳而過,如一連串春雷震動,自然而然炸響於人身小天地。
鼓歇之後。
陳平安便有了一顆英雄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