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五百一十五章 琢磨(第3頁)


現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,尤其是下定決心,要將初一十五同時煉化為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本命物,就無需任何猶豫了。

通過與柳質清這位金丹瓶頸劍修的切磋,陳平安覺得自己壓箱底的手段,還是差了點,不夠,遠遠不夠。

技多不壓身。

連那符?手段,也可以拿來當一層障眼法。

穿了法袍,袖中藏一大摞尋常符?,假扮以量取勝的符?修士。

近身之後就是一位純粹武夫。

廝殺之間,審時度勢,找機會再變為劍修,兩把速度得到極大提升的本命物飛劍,讓對方躲得過初一,躲不過十五。

最後才是那把劍仙。

陳平安在清晨時分,去了趟老槐街,卻沒有開門做生意,而是去了那家專門售賣文房清供的老字號鋪子,找機會與一位學徒套近乎,大致談妥了那筆買賣意向,那位年輕學徒覺得問題不大,但是他只堅持一件事情,那四十五顆出自玉瑩崖的鵝卵石,由他雕琢成各色雅緻物件,可以,三天之內,十顆雪花錢,但是不能夠在蚍蜉鋪子售賣。陳平安答應下來,然後兩人約好鋪子打烊後,回頭再在蚍蜉鋪子那邊細聊。

陳平安隨後去了趟路途較遠的照夜草堂,見了那位春露圃兩大財神爺之一的唐仙師,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傳奇修士,早年資質不算出眾,並未躋身祖師堂三脈嫡傳弟子,最後擅長做生意,靠著豐厚的分成收入,一次次破境,最終躋身了金丹境,並且無人小覷,畢竟春露圃的修士歷來重視商貿。

唐青青自然在場。

不過鐵艟府魏白與那位老嬤嬤,已經返回大觀王朝。

唐青青親自煮茶,對坐閒聊之中,那位唐仙師得知年輕劍仙打算當一個甩手掌櫃,便主動請求派遣一位伶俐修士,去蚍蜉鋪子幫忙。

陳平安說九一分成,唐仙師笑著說沒有這樣的好事,一成分紅,太多了,不過就是個蹲著店鋪每天收錢的簡單活計,不如將酬金定死,一年下來,照夜草堂派去鋪子的修士,收取三十顆雪花錢就足夠。只不過陳平安覺得還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較合理,那位唐仙師也就答應下來,反而細緻詢問,若是在老槐街那邊不傷回頭客和鋪子口碑的前提下,靠口才和本事賣出了溢價,該怎麼算,陳平安說就將溢價部分,對半分賬。唐仙師笑著點頭,然後試探性詢問那位年輕劍仙,能否允許照夜草堂這邊派出的夥計,在來日入駐蚍蜉店鋪後,將既有標價抬高一兩成,也好讓客人們砍價,但是砍價底線,當然不會低於如今年輕劍仙的標價,陳平安笑著說如此最好,自己做買賣還是眼窩子淺,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,是最好的選擇。

喝過了茶水,聊完了正事,說了一些你說我好我說你更好的客氣話,陳平安告辭離去。

唐青青與她爹站在大門外,她疑惑道:“爹,渡船上邊的事,我可是與你一五一十說清楚了的,如今咱們春露圃又那麼重視他,還是一位能夠讓柳劍仙離開玉瑩崖,親自跑去驚蟄府邀請喝茶的高人,今兒人家找上門來,喝咱們家的茶水,多大的面子啊,爹為何還要如此斤斤計較?真要與他交好,咱們家又不缺神仙錢,直接全盤買下鋪子存貨不就成了,他賺了大錢,咱們稍微虧一點,又不是賠本買賣,不是更好?”

男人搖頭道:“天底下沒有這麼做買賣的,這位年輕劍仙要是明擺著上門要錢,爹不但會給,還會給一大筆,眉頭都不皺一下,就當是破財消災了。但既然他是來與咱們照夜草堂做買賣的,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規矩來,如此才能真正長久,不會將好事變成壞事。”

男人看自己女兒還沒有完全想明白,他笑道:“除了那種驟然富貴的情況不去說它,世間所有長久買賣,各式各樣的生意人,各種各樣的生財之道,有一點是相通的。”

男人從袖中取出一顆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銅錢,已經珍藏多年,男人將它攤放在手心,“對此物,得尊重。”

陳平安隨後又去拜訪了一位老嫗,是金丹船主宋蘭樵的恩師,老嫗同樣是金丹修士,不過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席之地,宋蘭樵卻無此待遇,簡單而言,就是春露圃祖師堂議事,老嫗與老祖談陵在內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,唐青青父親也有一把椅子,只是位置最靠後,而宋蘭樵就只能站著。

老嫗見到了年輕劍仙,笑逐顏開,拉著陳平安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個時辰,陳平安始終不急不躁,直到老嫗自己開口,說不耽誤陳劍仙修行了,陳平安這才起身告辭。

登門拜訪老嫗的禮物,是一件沒有放到蚍蜉店鋪的靈器,不俗氣,卻不算太值錢,但是十分討喜。

老嫗想要回禮一份,被陳平安婉拒了,說前輩若是如此,下次便不敢兩手空空登門了,老嫗開懷大笑,這才作罷。

等到陳平安返回老槐街,剛過晌午,便開了鋪子大門,依舊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。

生意有些冷清啊。

來來往往,瞧著熱鬧,一個時辰才做成了一樁買賣,入賬六顆雪花錢,有位年輕女修買走了那頭月宮種的一件閨房之物,她往櫃檯丟下神仙錢後,出門的時候,腳步匆匆。

害得陳平安都沒好意思說下次再來。

陳平安有些後悔沒把柳質清再拉來當個夥計。

柳大劍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圖,他怎麼就不好意思讓他來幫著鋪子招徠生意了?

這是幫你柳質清修心好不好。

黃昏來臨,那位老字號店鋪的學徒快步走來,陳平安掛上打烊的木牌,從一個包裹當中取出那四十九顆鵝卵石,堆滿了櫃檯。

那年輕人嚥了口唾沫,戰戰兢兢問道:“真是玉瑩崖之物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放心,不是什麼燙手東西,至於到底怎麼來的,你別管。你只需要知道,我是在老槐街有一座不長腳鋪子的人,又有這麼多貴重之物擱在裡邊,你覺得我會為了這點神仙錢,去試一試看柳大劍仙的飛劍快不快?”

年輕人鬆了口氣。

他抓起一顆鵝卵石,掂量了一下,然後仔細打量一番,笑道:“不愧是玉瑩崖靈泉裡邊的石頭,石質瑩澈異常,而且溫潤,沒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難褪乾淨的火氣,確實都是好東西,放在山下匠人眼中,恐怕就要來一句美石不雕了。掌櫃的,這筆買賣我做了,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與師父學成了一身本事,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難尋,咱們鋪子眼光又高,師父不願糟踐了好東西,所以喜歡自己動手,只是讓我們一旁觀摩,我們這些徒弟也沒轍,剛好拿來練練手……”

說到這裡,年輕人有些尷尬。

陳平安笑道:“沒關係,實話再難聽,也是實話。只是希望你練手可以,還是要多花些心思,畢竟玉瑩崖老坑石頭就只有這麼多了,你刻壞了一顆就少一顆。”

年輕人雙指併攏,手腕一擰,臉上滿是自信神色,向那位年輕掌櫃拍胸脯保證道:“這可是我出道以來的前幾刀,不會馬虎的。”

陳平安趴在櫃檯上,笑道:“那我就將第一顆鵝卵石送你,算是恭賀許小師傅頭回出刀。”

年輕人有些靦腆,“這不太好。”

陳平安指了指那對鵝卵石,笑道:“隨便挑一顆,但是必須答應我,第一顆鵝卵石雕刻之後,歸你,其餘的,隨後下刀,也要上心。”

年輕人漲紅了臉,“掌櫃的,只管放心!保證顆顆都是我的十分氣力,十成功力!說不定還有一兩刀神來之筆,總之絕不讓掌櫃的蚍蜉鋪子所託非人。”

陳平安笑著點頭。

刻石如燒瓷拉坯。

一樣講究熟能生巧,萬事開頭難。

第一顆屬於年輕人自己的鵝卵石,他只要卯足勁真正用心了,那麼隨後鵝卵石的下刀,就會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意思,哪怕稍稍分心一二,相較於先前的純粹買賣而下刀,總體而言,所有石頭的整體品相,依舊會更好,蚍蜉鋪子自然可以賣價更高,輕鬆就找補回來一顆玉瑩崖鵝卵石的損失,不出意外,蚍蜉鋪子掙得只會更多。

世事從來不簡單,就看願不願意琢磨了。

至於會不會因為來蚍蜉鋪子這邊接私活,而壞了年輕夥計在師父那邊的前程。

春露圃多的是會打算盤的聰明人。

陳平安讓年輕學徒將那些鵝卵石連同包裹一起帶走,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後,只需要自己或是讓朋友送來蚍蜉鋪子就行,就說自己是老掌櫃的朋友,到時候新掌櫃不會有任何為難。或是雕一件來鋪子取走一件,年輕人一番權衡利弊之後,覺得後者更加安穩,便讓這位好說話的年輕掌櫃放心,若是丟了某顆鵝卵石,他便自己掏腰包賠償一顆雪花錢。

不曾想那位年輕掌櫃又說,真丟了又賠不起,無妨,只要手藝在,蚍蜉鋪子這邊都好商量。

年輕人笑著離去。

陳平安站在店鋪門口,目送那人離去。

依稀看到了一位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。

隨後一天,掛了足足兩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鋪子,開門之後,竟然換了一位新掌櫃,眼力好的,知道此人來自唐仙師的照夜草堂,笑臉殷勤,迎來送往,滴水不漏,而且鋪子裡邊的貨物,總算可以還價了。

這天,依舊一襲普通青衫的陳平安背起竹箱,帶起斗笠,手持行山杖,與那兩位宅邸侍女說是今天就要離開春露圃。

那位金丹修士嫡傳弟子的年輕女修,說談老祖已經捎話給宅邸這邊,符舟贈予陳劍仙了,無須客氣。

陳平安道謝之後,也就真不客氣了。

祭出符?飛舟,去了一趟老槐街,街盡頭就是那棵蔭覆數畝地的老槐樹。

年輕青衫客站在槐樹底下,仰頭望去,站了許久。

許多過往之人事,可想可念不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