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章 遠遊北歸(第3頁)
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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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祿起先學舍並無同窗居住,後來搬進來一個皇子高煊,兩人影形不離,關係莫逆。
只是前不久於祿又成了一位“孤家寡人”,因為高煊悄然離開了山崖書院,去了龍泉郡披雲山上的那座林鹿書院,說是求學,真相如何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無非是質子罷了。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簽訂那樁山盟後,除了高煊,其實還有那位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門人,與黃庭國那條本來辭官退隱山林的老蛟,一起成為大驪新建林鹿書院的副山長。
於祿當時將高煊送到書院山腳就不再相送。
今天清晨,於祿破天荒敲響了一座獨棟小院的院門。
開門之人,是謝謝。
於祿看到手持掃帚的謝謝。
哪怕崔東山已經離開書院一段時間,看來她每天還是勤勤懇懇做著丫鬟婢女的事務。
謝謝板著臉問道:“你來做什麼?”
於祿微笑道:“突然想起來很久沒見面了,就來看看。”
謝謝問道:“現在已經看過了,然後?”
於祿無奈道:“進去喝杯茶,不算過分吧?”
謝謝猶豫了一下,還是讓於祿這位她本該敬稱為太子殿下的年輕男人,步入院子。
院子不大,打掃得很乾淨,若是到了容易落葉的秋天,或是早些時候容易飄絮的春天,應該會辛苦些。
謝謝指了指正屋那邊,屋門緊閉,簷下廊道以青竹串成鋪就,就像一張大涼蓆,於祿甚至可以想象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夜涼如水時分,就在此慵懶側臥觀看星象。
謝謝提醒道:“上臺階之前,記得脫鞋,不然你走後我還要多擦拭一次。”
於祿脫了靴子,坐在青竹地板上,應該是大隋境內某座仙家府邸農家練氣士種植的綠竹,尋常大隋權貴,用來製作筆筒已經算是奢侈手筆,文人雅士相互惠贈,十分得體,若是有張避暑睡席或是納涼竹椅,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與財力,只是在這座院落,就只是這樣了。
謝謝繼續忙碌,沒有給於祿倒什麼茶水,大清早的,喝什麼茶,真當自己還是盧氏太子?你於祿如今比高煊還不如,人家戈陽高氏好歹好住了大隋國祚,比起那撥被押往龍泉郡西邊大山裡擔任役夫苦力的盧氏遺民,一年到頭烈日曝曬,風吹雨淋,動輒挨鞭子,要不就是淪為貨物,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頭,買去擔任雜役婢女,兩者差距,天壤之別。
於祿後仰倒去,問道:“謝謝,你有過想過以後想要什麼樣的日子嗎?”
謝謝坐在石桌旁,“沒想過。”
身穿書院儒衫的於祿雙手疊放在腹部,“你家公子離開書院前,將我揍了一頓。”
謝謝譏笑道:“怎麼,打不過他崔東山,就要來拿我當出氣筒?不愧是身負半國武運的七境武夫,不過你確定一定能贏過我?”
她被大驪抓住後,被那位宮中娘娘讓一位大驪供奉劍修,在她幾處關鍵竅穴釘入了多顆困龍釘,陰毒至極。
後來被崔東山拔除一半困龍釘,修為恢復到練氣士洞府境,之前崔東山離開書院,又拔掉幾顆,謝謝體內,只留下最後一顆釘死本命物所在竅穴大門的困龍釘,不過當下總算已經重返觀海境。再加上崔東山在小院佈置了許多秘術,大多都陣法中樞控制都傳授給謝謝開啟、驅使和關閉之法,因此謝謝只要身在小院,就有了茅小冬坐鎮山崖書院的雛形。
於祿坐起身,微笑道:“真要交手,你還是會輸的。”
謝謝哦了一聲,神色淡漠,“那你真了不起,是我看走眼,需不需要跟你賠罪道歉?”
於祿又躺回去,雙手當做枕頭,感慨道:“你啊。”
雖然同是盧氏王朝餘孽,本該同病相憐、相互攙扶才對,可謝謝內心深處,對這個隨遇而安的於祿極其厭惡,而且毫不掩飾。
於祿閉上眼睛,“這裡躺著舒服,讓我眯會兒。”
謝謝猶豫了一下,沒有趕人。
她其實有些好奇,為何於祿沒有跟隨高煊一起去往林鹿書院。
於祿去了大驪,最少能夠看顧一下水深火熱之中的盧氏遺民,何況如今其實有不少盧氏文臣武將,雖然依附大驪,可還算被器重信任,許多武將更是追隨大驪鐵騎一起南下,據說建功立業,極為矚目,開始融入大驪軍方。
哪怕這些都不論,於祿如今已是大驪戶籍,如此年輕的金身境武夫。
說出去能嚇死人。
大驪宋氏皇帝別的不說,有一點謝謝必須承認,不缺氣度。
藩王宋長鏡也是如此。
怎麼看,於祿都應該去林鹿書院。
可於祿偏偏留在了山崖書院。
他們這撥當年一起進入書院的外鄉人當中,在大隋朝廷和書院最頂層的視野之外,一直是修道胚子的林守一最出彩,未來成就最高,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最有趣,誰討厭不起來,謝謝最有靠山,李槐做學問的資質最平庸,但是最招惹不起。而於祿,始終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個,容易被人遺忘,哪怕與皇子高煊成為朋友後,仍是不會讓人覺得年輕人於祿,值得關注,反而更讓人看輕,一個喜好投機取巧、攀附天潢貴胄的年輕人而已。
於祿突然睜開眼睛,“你家公子說,陳平安已經是即將破境的五境武夫了,真實戰力,還要更高。”
謝謝幸災樂禍道:“怎麼,你怕被趕上?”
於祿搖頭道:“肯定會被趕上的。”
謝謝皺眉道:“很快?”
於祿點頭道:“快到超乎你的想象。”
謝謝又問,“武運恩澤?”
於祿搖頭,“正因為跟這個沒有關係,所以我才覺得有些……惆悵。”
謝謝無言以對。
不知道下一次見面,陳平安會是這麼個樣子。
謝謝想象不出來。
大概還是揹著竹箱、穿著草鞋,就只是個子高了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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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寶瓶也是獨自一人住著學舍。
這是茅小冬和崔東山兩個死對頭,唯一一件沒有起爭執的事情。
因為學舍是四人鋪,照理說一人獨住的紅棉襖小姑娘,學舍應該空空蕩蕩。
可事實上,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張床鋪,其餘三處,滿滿當當,紙張堆積,一摞摞擺放得齊齊整整。
為此教書先生不得不跟幾位書院山主抱怨,小姑娘已經抄完了可以被責罰百餘次的書,還怎麼罰?
值夜巡視的夫子們更是啼笑皆非,幾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的挑燈抄書,落筆如飛,勤勉得有些過分了。
一開始還有些老先生為小姑娘打抱不平,誤以為是負責傳授李寶瓶課業的幾位同僚,太過針對小姑娘,太過嚴苛,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,結果答案讓人哭笑不得,那幾位夫子說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,根本用不著她抄那麼多聖賢文章,李寶瓶偶爾缺課去小東山之巔發呆,或是溜出書院逛蕩,事後按照書院規矩罰她抄書不假,可哪裡需要這麼多,問題是小姑娘喜好抄書,他們怎�
��攔?別的書院學子,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脫的同齡人,夫子們是用板子和戒尺逼著孩子們抄書,這個小姑娘倒好,都抄出一座書山來了。
好在這位書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,除了時不時翹課讓夫子惱火之外,還是很招人稀罕的,當然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,一樣經常會讓夫子們頭大。小腦袋瓜裡,怎麼就裝了那麼多匪夷所思的想法,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歡扭來扭去,夫子你知道答案嗎?下大雨的時候,學舍外邊的蚊子會不會被雨點砸死,夫子你曉不曉得,反正我天晴後去地上找了很久,都沒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屍體唉?湖裡那些魚兒,為什麼喝了那麼多水也不會撐死,夫子你還是不知道對吧,那書上有講嗎,我自己去翻書就行……
以至於為小姑娘授課的幾位夫子,頭疼之餘,閒聊打趣,是不是什麼時候可以編撰一部李寶瓶問題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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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沒有跟著劉觀和馬濂,說是要去趟茅廁,獨自一人,去了東山之巔。
很巧,果然看到了那個坐在樹枝上身穿著紅裙襦的李寶瓶。
李槐沒敢打招呼,就趴在山頂石桌上,遙遙看著那個經常來這裡爬樹的傢伙。
李寶瓶發完呆後,無比嫻熟地抱著樹幹滑落在地,撒腿飛奔。
她也看到了那邊高高舉起手臂卻說不出話的李槐。
李寶瓶只是瞥了眼李槐,就轉過頭,腳下生風,跑下山去。
李槐一時間有些哀怨和委屈,便從地上找了根樹枝,蹲地上圈圈畫畫。
李槐眼睛一亮,記得上次自己寫了爹孃,他們果然就來書院看自己了。
那麼自己寫一寫陳平安的名字,會不會也行?
李槐咧嘴笑著,開始寫陳平安三個字。
不等他寫完,就伸出一隻手,把只差一筆就寫完的字都給抹去。
李槐一頭霧水,看到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折返回來的李寶瓶。
李槐又賭氣地寫了個陳字,李寶瓶伸手擦掉。
若是以往,李槐可能就會退縮了,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,愣是硬著頭皮又要開始寫。
李寶瓶也不說話,李槐用樹枝寫,她就擦伸手擦掉。
結果等到李槐寫斷了那根枯枝,還是沒能在地上寫出一個完完整整的陳字,更別提後邊的平安兩字了。
李槐丟了半截樹枝,開始嚎啕大哭。
李寶瓶不理睬李槐,撿起那根樹枝,繼續蹲著,她已經有些尖尖的下巴,擱在一條胳膊上,開始寫小師叔三個字,寫完之後,比較滿意,點了點頭。
李槐胡亂擦了把臉,抽泣道:“李寶瓶,你再這麼欺負我,陳平安來了後,我就跟他告狀!他一生氣,說不定就不樂意當你的小師叔了!”
李寶瓶換了一種字體,繼續寫小師叔三個字,聚精會神盯著地面,對於李槐的威脅,置若罔聞。
李槐突然擠出一個笑臉,小心翼翼問道:“李寶瓶,你就讓我寫三個字唄?可靈驗了,說不定明兒陳平安就到咱們書院了。真不騙你,上次我想爹孃,這麼一寫,他們仨不就都來了,你是知道的啊。”
李寶瓶頭也不抬,只是遞過了樹枝。
李槐雀躍不已,只是手上樹枝剛剛落筆,李寶瓶冷不丁皺眉道:“好好寫!”
李槐嚇得手一抖,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話了,他哭腔道:“你幹嘛?!”
李寶瓶幫著擦掉痕跡。
李槐破涕為笑,開始認真寫那個陳字。
寫完之後。
李寶瓶環顧四周,“人呢?”
李槐哭喪著臉道:“哪有這麼快啊。”
李寶瓶起身麻溜兒跑向那棵大樹,站在樹枝上舉目遠眺。
李槐眼珠子急轉,心知不妙,丟了樹枝就開始跑路。
只是他哪裡跑得過李寶瓶,給下了樹的李寶瓶很快就追上,李槐嚇得蹲身抱頭。
只是李寶瓶這次破天荒沒有揍他,沿著山路一直跑向了書院山門,去逛蕩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。
在李寶瓶風風火火遊覽京城街巷、李槐劫後餘生返回學舍的時候。
大隋山崖書院的山門那邊。
風塵僕僕的一行四人,一位白衣負劍背竹箱的年輕人,笑著向山門一位年邁儒士遞出了通關文牒。
老儒士看了很久,上邊的兩洲各國各地印章,鈐印得密密麻麻,老人心中滿是驚訝,抬頭笑道:“這位陳公子游歷了這麼多地方啊?”
拜訪書院的年輕人微笑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