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九十九章 禮物(第3頁)
韋諒將手中毛筆擱在筆架山上,站起身,在屋內緩緩踱步。
之所以願意做此事。
並非韋諒迫於大勢,不得不投靠那頭繡虎,事實上以韋諒的脾氣,如果崔瀺無法說服自己,他韋諒大可以舍了青鸞國兩百多年經營,去別洲另起爐灶,比如更加無法無天的俱蘆洲,比如相對格局穩固的桐葉洲,有了青鸞國的基礎,無非是再折騰一兩百年。
但是這次崔瀺親臨青鸞國,第一個找到的人,就是他韋諒。崔瀺與他有過一番坦誠相談,韋諒得知這位大驪國師、以及大驪王朝的既定國策大方向後,韋諒決定合作。
合作,而非投誠。
韋諒沒有委曲求全,沒有討價還價,崔瀺同樣對此沒有半點質疑。
不可否認,崔瀺所求,比韋諒更為深遠,所以韋諒很期待崔瀺所說的那幅畫面,有一天出現在自己眼前。
“將大驪國法篆刻碑文,立碑於寶瓶洲群山之巔!”
韋諒來到窗口,眼神炙熱,心中有豪氣激盪。
猶勝腳下那座在寥寥兩座大山中流淌的滾滾雲海。
大丈夫當如此,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,不辜負一身所學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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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安已經坐過三趟跨洲渡船,知道這艘渡船“青衣”本來就慢,不曾想繞了不少彎路,故意沿著青鸞國東北和北方邊境線航行之後,放下好幾撥乘客,好不容易離開了青鸞國版圖,本以為可以快一些,又在雲霄國北邊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停停留留,最後乾脆在今天的正午時分,在這個小國的中嶽轄境懸空而停,說是明天黃昏才起航,客人們可以去那座中嶽賞賞景,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賭石,有機會一定要小賭怡情,萬一撞了大運,更是好事,承天國這座中嶽的燈火石,被譽為“小云霞山”,一旦押對,用幾顆雪花錢的低價,就開出上等燈火石髓,只要有拳頭大小,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,十年前就有一位山澤野修,用身上僅剩的二十六顆雪花錢,買了一塊無人看好、石墩大小的燈火石,結果開出了價值三十顆小暑錢的燈火石髓,通體赤如火焰。
當然若是渡船客人不願下船,可以留在渡船“青衣”上休息。
陳平安聽到渡船婢女的解釋後,一時間無言以對,在那位婢女離開後,陳平安走到窗口,看了眼不遠處那座所謂的一國中嶽,哭笑不得。
說是中嶽,別說跟家鄉那座披雲山媲美,就連獨屬於他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,都要比這座山雄偉許多。
陳平安只好帶著三人準備下船,等著一艘艘小舟往返,帶著他們去往那座承天國中嶽“大山”。
陳平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座中嶽的神祇,跟“青衣”渡船的主人,是互惠互利的生意
夥伴。
在陳平安他們等待小舟接人期間,四周渡客們下意識避讓開來,倒是沒有公然指指點點,竊竊私語是免不了。
先前那撥在“年輕劍修”手上的吃虧的江湖人,在登門致歉無果後,早已灰溜溜下船,不敢久留。
眾人心態各異。
譜牒仙師無論年紀大小,多是對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的陳平安,心懷嫉妒,只是隱藏極好。
山澤野修,則懼怕無比。
世俗有錢人,經過渡船各方人士的談論渲染後,大多覺得劍修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驕橫跋扈。
唯有渡船這邊,最近對陳平安一行人相當畢恭畢敬,專門挑選了一位俏麗女子,時不時敲門,送來一盤仙家蔬果。
渡船上還有一棟美其名曰“仙氣齋”的小閣樓,專門是讓乘坐過青衣渡船的某些貴客們,留下一幅墨寶。
陳平安婉拒了,只是讓朱斂去對付著寫了幅字。
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籙、金光流轉的掠空小舟,來到了那座中嶽的山腳。
真正的香客不多,當下還是以來此賭石的承天國權貴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。
只是這些在俗世王朝習慣了鼻孔朝天的人物,碰到了那些從小舟走下的渡客,走路說話的嗓門都要比平時小許多。
在渡船上,就有三位隸屬於中嶽不同祠廟的遞香人,為了爭搶客人,差點沒打起來,中嶽神廟的香火販子,脾氣最暴躁,其餘一座半腰道觀和山腳寺廟的香火販子,雖然看著避其鋒芒,但言語間也是軟刀子亂飛,反正三人各展所長,都有收穫,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攬客,都帶了些有燒香意願的渡客一同下船。
渡船管事專程領著那位中嶽山神廟的遞香人,來到陳平安一行人這邊,介紹了一下。
那漢子聽說陳平安暫時沒有請香的想法後,依舊笑臉相向,說了一大通例如陳公子大駕光臨、便已是蓬蓽生輝的客氣話。
等到陳平安雙腳落了地,還在渡船上的那位香火販子,站在欄杆旁,往外邊狠狠吐了口唾沫。
朱斂笑眯眯道:“少爺怎麼說?不如老奴這頭一回御風,就打賞給這位壯士了?”
陳平安擺擺手,“說不定一輩子就打這一次照面,無恩無怨的,計較這些做什麼。”
裴錢好奇問道:“咋了?”
朱斂笑道:“有人在你頭頂拉屎撒尿,快抬頭看看。”
裴錢翻了個白眼。
山腳有一條專門提供賭石的長街,大大小小數十座鋪子。
鋪子內外都堆滿了灰色的燈火石,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小,最大的等人高,重達萬餘斤,這樣的巨石,多是各個鋪子的鎮店之寶。這種承天國中嶽特產石頭,之所以被命名為燈火石,在於傳說中品相最高的燈火石髓,鮮紅如血,極為濃稠,毫無雜質,而且會如燈火搖曳,手持一塊,能夠天然震懾邪祟鬼魅。
而出奇之處,在於開石之前,連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內裡成色。
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,給了裴錢三人各自十顆雪花錢,讓他們自己去揀選、開石。
他則獨自登山,想要去山頂中嶽祠廟看看,約好了黃昏時分在山腳一家客棧碰頭。
裴錢有些扭捏,問能不能不買石頭。
陳平安笑著捏了捏她的黝黑臉蛋,“反正十顆雪花錢歸你了,愛怎麼花就怎麼花。”
裴錢哦了一聲。
等到陳平安走遠,開始往山上行去。
裴錢立即雀躍得一個蹦跳起來,張牙舞爪,耍了一通瘋魔劍法。
朱斂還沒逛完兩家鋪子,就買了一塊順眼的燈火石,當場剖開一看,血本無歸。
氣得裴錢差點跟他拼命。
朱斂一手按住裴錢腦門,任由裴錢手腳亂動。
石柔手持十顆雪花錢,看得仔細,聽得用心,一家家鋪子逛過去,經常一顆燈火石拿起端詳半天又給放下,遲遲沒有花去一顆雪花錢。
朱斂讚歎不已:“真是會過日子。”
裴錢跟在石柔身邊,每次盯著大小不一的燈火石,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上去。
屁股蛋捱了朱斂好幾次踹,還被朱斂嘲笑掉錢眼裡也就算了,掉石頭堆裡算哪門子事。
朱斂很快就後悔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登山。
石柔和裴錢這兩大小娘們,真是逛起鋪子來毅力卓絕,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蕩過去,還要一顆一顆燈火石打量過去,再加上只要有顧客買了燈火石讓店鋪幫忙開石,兩人必然要駐足不前,從頭到看到尾,神色肅穆,好像比一擲千金花錢買石的豪客們,還要在乎結果。
朱斂走路是不吃力,可是心累啊。
結果等到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,估摸著連陳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腳了。
石柔總算買了一顆巴掌大小的燈火石,按招店鋪標價,花了兩顆雪花錢。
開出來的石頭,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鮮紅石髓,連店鋪掌櫃都由衷感到震驚。
不是這麼點燈火石髓有多麼價值連城,而是這麼點大的燈火石,能夠開出這麼多石髓,確實很罕見。
石柔微笑,沒打算賣掉那塊鮮紅濃稠的燈火石髓。
走出鋪子後,裴錢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,小聲開口道:“石柔姐姐,你借我八顆雪花錢好不好?”
石柔好奇道:“你又不買石頭,借錢做什麼?”
裴錢一本正經道:“我買石頭啊!”
石柔更疑惑了,“這都逛完了,這麼多鋪子,你還記得住是那顆?”
裴錢使勁點頭。
石柔便笑著將剩餘八顆雪花錢交給裴錢。
裴錢深呼吸一口氣,開始撒腿飛奔。
石柔和朱斂相視一眼,快步跟上。
不知道這個裴錢到底葫蘆裡在賣什麼藥。
最後兩人發現裴錢在一家各色燈火石堆積成山的大鋪子裡邊,站在一個角落,很吃力地“拔出”一顆燈火石,她雙手都未必能夠抱住,燈火石估計得有
燈火石雖然看不出裡邊光景,但是數百年的開採歷史,中嶽那幾條山根石脈也有講究,加上不斷開出石髓的豐富經驗,各個鋪子的掌眼人,大致會有個估計,難免有些偏差,但一般都不大,小漏偶爾會有,卻幾乎不會讓人撿個大漏。
所以不少燈火石雖然大,價格卻極低,有些石頭不大,價格反而高。
蹲著的裴錢,腳邊這塊燈火石,個頭挺大,就只標價二十顆雪花錢。
已經在鋪子裡邊擱置了一百多年,始終無人問津。
裴錢開始跟掌櫃正兒八經砍價,說她只有十五顆雪花錢,是辛苦積攢多年的所有的積蓄了。
老掌櫃覺得這小丫頭片子有趣,瞧著半點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,長得黑不溜秋的,卻能擁有十五顆雪花錢,這可是一萬五千兩白銀,在承天國的郡縣城池,都算富家翁了。
老掌櫃其實覺得砍掉五顆雪花錢,十五顆雪花錢,這個價格不虧,不然這麼塊掌眼師傅私底下估算為十顆雪花錢的大燈火石,可能再放個一百年,鋪子都已經傳到自己孫子手上了,還賣不出去。
不過老人仍是跟裴錢一個漫天要價,一個就地還錢,勾心鬥角了約莫半炷香功夫,老掌櫃就想看看這小閨女為了省下下五顆雪花錢,能想出哪些藉口和由頭來。
最後老掌櫃哈哈大笑,答應下來,結果看到那黑炭丫頭掏出一大把雪花錢後,撿出三顆放回自己袖子,剩餘十五顆都交給他。
看得老人嘴角抽搐。
小姑娘你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。
裴錢裝傻扮痴,咧嘴笑著。
石柔假裝不認識裴錢。
朱斂則朝她豎起大拇指,“不愧是開山大弟子。”
老掌櫃倒是不生氣,反而覺得鬼靈精怪的小姑娘,是個會做生意的好胚子,便笑問道:“要不要我們鋪子幫你現場開石?”
裴錢點頭道:“要開的,不然這麼重我可抱不動,按照你們這邊的規矩,二十顆雪花錢以下的燈火石,無償開石的。還有,如果開出了好石頭,給不給鋪子彩頭,是買家自願,我到時候不給老先生你彩頭,可不許生氣。”
老掌櫃樂不可支,點頭答應下來。
裴錢突然要老掌櫃等會兒,轉頭望向朱斂。
朱斂心有靈犀,點頭道:“開吧,少爺不在,有我在。”
裴錢歪了歪腦袋,燦爛而笑,驀然轉頭,對老掌櫃大手一揮,“開石!”
然後她將剩餘三顆雪花錢,還給石柔,輕聲道:“還欠你五顆,以後還你啊。”
一炷香後。
山腳整條長街都震撼不已。
本來就斜挎包裹的裴錢,又多了一個沉重行囊。
身後那家店鋪的老掌櫃,捶胸頓足,悔恨不已。
百年難遇的燈火石髓!
價值三顆穀雨錢!
朱斂雙手籠袖,笑眯眯慢悠悠,跟在大搖大擺的裴錢身後。
石柔只覺得太過匪夷所思。
陳平安剛好下山,來到街道盡頭那邊。
看到那個被萬眾矚目的裴錢,陳平安一頭霧水。
裴錢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,立即飛奔過去,跑得氣喘吁吁。
陳平安笑問道:“怎麼了,是朱斂還是石柔撿漏了?”
裴錢就只是笑。
朱斂和石柔來到師徒二人身邊,朱斂輕聲笑道:“少爺,這個賠錢貨,用十五顆雪花錢,開出一塊最少價值三顆穀雨錢的燈火石髓。”
陳平安笑了,摸了摸裴錢的腦袋,“這麼厲害啊。”
高興是高興,但是談不上如何震驚或是驚喜。
裴錢一雙眼眸,眯成月牙兒,歪斜腦袋,有些吃力地摘下那隻包裹,遞給陳平安,“師父,送你了哦。”
陳平安笑著擺手道:“自己留著吧,以後等你攢錢買了多寶架,放在上邊最顯眼的地方,不挺好,誰看到了都羨慕,曉得你是個小財主。”
裴錢使勁搖頭,解釋道:“我想起來了,我逮著山跳又給放了的那天,原來剛好是師父你生日呢,剛好這個當做我送師父的生日禮物。”
陳平安愕然,沉默許久,手心放在裴錢小腦袋上,竟是難得也笑眯起眼,“這樣啊,那師父就收下了?”
朱斂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開心的陳平安。
當初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重逢,自然也很開心,但不是陳平安當下的這種開心。
裴錢點頭,歉意道:“可是師父,明年的五月初五,我可不一定能送這麼好的禮物了哦?”
陳平安接過那隻包裹,放入背後竹箱中,然後牽著裴錢的手,一起走在街上。
裴錢興高采烈說著開石後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。
陳平安微笑聽著裴錢的絮絮叨叨。
夕陽西下。
餘暉拉長了一大一小的身影。
朱斂依舊雙手籠袖,石柔眼神溫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