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(第3頁)
盧白象說到最後,由衷感慨道:“真是別有天地。再就是這邊收取弟子,太講究了,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。”
然後他轉頭笑道:“比如你對待裴錢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,“收個弟子,很難。不是有什麼就教他們什麼,裴錢,一開始我是不願教,後來有了想法,是不敢教。如今,是不知道怎麼教。”
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,“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牆頭草,其實我覺得還好,孩子,少年,長大成人,我覺得大概都會有三個階段吧,小草柔弱,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。稍有風吹,便是草動,其�
�這沒什麼,青草依依,搖來晃去嘛。接來下就是如山野青竹,有人厭惡,揚言要斬惡竹萬竿,但又有讀書人很喜歡竹子,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,有座青神山,名氣很大。之後才是青松挺且直。”
“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,與我同行。現在回頭來看,他看待我,從性質上來說,跟我看待裴錢是一樣的,都在問心,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。”
“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,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嗎?不能給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藥酒嗎?不能叫我淬鍊體魄的上乘法門嗎?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?都可以。他隨手為之,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。”
“但是他都沒有。”
“為什麼呢?”
“我以前一直是沒想過,後來想到了,沒想太明白,直到自己身邊帶著個裴錢,才有些懂了。”
文聖老爺,說我們所處的世道,總是這般複雜,走著走著,雜草叢生,荒廟破寺。走著走著,楊柳依依,桃花爛漫。走著走著,窮山惡水,夜幕深沉。走著走著,瓊樓玉宇,大放光明。”
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後一口藥酒,瞬間就滿臉漲紅,酒勁,真大。
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,今天是例外。
因為盧白象,陳平安覺得也是同道中人,說不清道不明,就是個感覺,就像姚老頭,還有聖人阮邛,死活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,差不多。
陳平安別好養劍葫,雙手搓著臉,然後呵了一口氣,白霧茫茫的,輕聲道:“我看待這個世界,總是好的,壞的,都想要看清楚,更清楚一些。一些不那麼大是大非的人和事,就儘量看到他們的好。不是說別人不喜歡我陳平安,不看好我陳平安。甚至是起了爭執。他就一定是錯的。在你們藕花福地,有個武學宗師,叫磨刀人劉宗,說了句話很有意思,‘腳底下路這麼寬,咱們各走各的,沒毛病’。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。只是,做人,怎麼可能沒有好人壞人呢,大是大非之外,會模糊一些,都說人命關天,這就算大是大非了。比如那個飛昇境大修士,杜懋,他這輩子肯定做過很多壞事,也肯定做過些好事,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,他就是個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,無數子弟願意為他做那自認為捨身取義的壯舉。”
盧白象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,微笑道:“你以為人人都願意如你這般,自己找苦頭吃嗎?整天在心裡頭兜兜轉轉,糾結對錯是非,何苦來哉?練了武,學了劍,當了神仙,很多人就是為了自己痛快而已。任俠仗義,為了朋友之交,殺不認識的人全家,還被江湖視為豪傑之舉,怎麼算?為了父親,劫囚車殺官兵,一口氣殺穿了,最後還當了大官,青史留名,被視為大孝之舉,豪傑性情,怎麼算?一人負我,我就負天下人,這樣的人,何其多也,有些人是這麼做了,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,卻也這麼想了。”
盧白象雙手輕輕拍打膝蓋,“人生路上,有人在荒蕪中看到了一朵花兒,看到了就會覺得有希望,有些人見不得別人好,見不得別人對,就只能看到遍地的屎,吃著滿嘴的屎,覺得味道還蠻好,見不得別人不吃屎。畢竟……吃屎也是能吃飽的。”
陳平安忍不住大煞風景地問道:“你怎麼知道?”
陳平安趕緊道:“算了,當我沒問。”
盧白象給了一個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答案,“我吃過啊。”
陳平安默然。
盧白象神色自若,笑道:“我與魏羨是差不多出身,其實比他還要差一點,很早就是孤兒了,家鄉那邊又算不得淳樸,我十四歲那年,被鄉里惡少丟進了糞坑,還留了兩個人守在旁邊,只要一露頭,就被竹竿子打回去。沒辦法,就這樣吃了個飽。在那之後,我磨了一把尖刀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一個個都給你捅死了?”
盧白象搖頭道:“沒呢,算準了時機,逮住第一個,喝得醉醺醺的,捅了他肚子一刀後,就腿腳發軟了。事後給丟到了縣衙牢房裡。之後嘛,家鄉待不住,去闖蕩江湖了,說是江湖,其實就是混口飯吃。突然有一天,開始奇遇連連,吃了什麼千年一株的靈藥,得了本神功秘籍,認識了很多紅顏知己。大概是自卑吧,有執念,就想著讓自己變得像是世家子弟,成為讀書人,最喜歡‘風流’這個詞,不過我還算聰明,學什麼都快,舉一反三,而且我做什麼,都想要爭個第一,唯一的好,就是爭不到,倒也無所謂,還算放得下。”
陳平安唏噓道:“我知道朱斂是豪閥子弟出身,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,隋右邊稍微差一點,但也是一等一的將種門戶,機緣巧合,才成了當年藕花福地最大門派的嫡傳弟子。很難想象,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開山鼻祖。”
盧白象會心笑道:“江湖嘛,我笑傲王侯的那個歲月裡,武林中人無論正道黑道,都喜歡取個好聽些的名字,我覺得這有什麼稀奇的,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,然後做比正道門派還要正派的事情,才算厲害。對了,不用你陳平安說,我都知道之後的魔教,是個什麼德行。翻多了史書,就會發現歷史就是這麼兜兜轉轉,朝堂,江湖,都一樣,畫圓圈。偶爾出個道德聖人,武學天才,那就走出去一點,圈子大一些,後邊的人繼續轉一圈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“偶爾也會拐來拐去,沒個邊兒。”
盧白象點頭道:“那就是亂世氣象了,人如雞犬,命如草芥。”
兩兩沉默許久。
盧白象問道:“對了,我很好奇,你為何執著於讀書和講理?”
“自卑。”
“何解?”
“缺啥想要啥。”
“嗯?”
“爹孃走得走,一個人過日子,討句罵難,被說聲好也難,就希望事事做得對一些,不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,罵完了我,再罵我爹孃。再就是窮得叮噹都不響一聲,窮怕了。所以喜歡聽人說道理,也喜歡錢。我不喜歡欠別人錢,但也不喜歡別人欠我錢。”
盧白象憋了半天,才說道:“真是……實在。”
在兩人閒聊期間,朱斂就搬了條凳子在屋簷下翻書看,身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,這點眼力還是有的。
隋右邊則負手站在門口那邊。
聽到陳平安關於“欠錢”的話語後。
隋右邊冷哼一聲,走回自己屋子。
朱斂嘿嘿一笑,繼續看書。
盧白象告辭離去,起身後抱拳道:“受教了。”
陳平安擺擺手,笑道:“你可拉倒吧。”
突然想起一事。
不然死馬當活馬醫?明天試試看,教裴錢那劍氣十八停?
但是陳平安又有些猶豫。
仔細想了想,還是再看看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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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棧裡,那位自稱世外高人的外鄉老人,沐浴更衣一番之後,在桌前正襟危坐。
拿出一大堆畫軸,得有二十三支。
還有水深水淺不一的大碗小碗。
其它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。
皆是承載山上仙家門派“鏡花水月”神通的器物。
如果陳平安在場,就會發現當年風雪夜,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的那碗水,然後流著口水,觀摩了仙子蘇稼御劍的神仙風姿。
想必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這位老人,估計真得哭著喊著敬稱為老祖宗了。
事實上,青衣小童自己去的綽號,御江小郎君,還是受某位前輩的啟發,那位前輩綽號“玉面小郎君”,與自號“一尺槍”的山上不知名豪客,是他們“這座山頭”裡的頭兩把交椅,絕對是扛把子的那種老前輩,德高望重!這兩位老人家,豪氣干雲,第一次交手,是為了爭執正陽山蘇稼,和神誥宗極少拋頭露面的賀小涼,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,玉面小郎君說是蘇稼,仙氣人氣兒都足,賀小涼美則美矣,缺了點人味兒,反而不盡善盡美。一尺槍憤而反駁,然後雙方開始往“白碗水中”砸小暑錢,就為了說上一句話,反駁對方一句。
小煉之後的雪花錢,同樣能丟入各類鏡花水月器物中,只是靈氣不足,無法傳遞話語。
然後就會成為仙子們所在山頭的山水靈氣,可別小看這一顆顆雪花錢,積少成多,還真有些小山頭,因為仙子貌美,加上善於籠絡豪客,使得山水靈氣大漲。
至於一顆小暑錢,更是足以支撐砸錢之人說上一兩句話了。
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,那頓吵架,各自砸了七八十顆小暑錢!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顆穀雨錢了!
一戰成名。
不知道有多少小門派的仙子希望兩位老神仙,能夠“大駕光臨寒舍”,為她們一擲千金。
只是一尺槍一般言語不多,只是默默丟錢,反觀玉面小郎君則大大咧咧,最喜歡砸了錢後大嗓門說話,很喜歡那種仙子撒嬌的熱情吹捧。
老人看了半天桌面,最後挑中一幅畫卷,打開後,稍等片刻,就有山水霧氣升騰瀰漫開來,很快就出現一座裝飾素雅的屋舍,有一位年輕仙子懷抱琵琶姍姍走出,身後有一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隨,最後乖巧站在了角落。
仙子彈了一曲琵琶後,沒有一人的言語響徹屋舍內。
這就意味仍是沒有豪客砸下一顆小暑錢,或是砸了,沒說話,但是後者可能性極小。
仙子強顏歡笑,說了些乾巴巴的言語,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樓女子,而且剛剛被師門要求做這種勾當,還是束手束腳。
就在此時,有人突然笑問道:“小郎君,在不在?”
幾乎瞬間就有人冷冷道:“不在。”
仙子驚喜萬分,趕緊起身,向著正前方施了一個萬福,“拜見小飛昇和武十境兩位神仙前輩。”
這是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的別號……
仙子穩了穩釣到了兩條大魚的激盪心情,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彈一曲琵琶,犒勞兩位砸起來錢來尤其驚世駭俗的大金主。
她眼角餘光瞥見那個木頭人似的婢女,眼神微冷,卻微笑道:“石湫,還不快向兩位老神仙道謝?”
那個婢女便施了個萬福。
等到仙女彈完一曲,客棧老人才丟入一顆小暑錢,問道:“小郎君,我到了老龍城,回頭找你去啊,咱哥倆好好喝幾杯。”
小郎君的答覆,相當簡明扼要:“滾。”
老人又丟了小暑錢,“你咋這樣呢?是我登門拜訪,你都不用挪窩,又不耽誤你幾天功夫。”
小郎君:“沒空。”
老人急了,“別啊,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?”
小郎君,“沒。”
客棧老人氣憤道:“武十境!你一個練氣士,你真當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?”
小郎君:“你不也叫小飛昇,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?你要有這個本事,我肯定在山頭張大嘴巴接著。”
客棧老人開始轉變策略:“小郎君,你何等英雄氣概的一位好漢,你就忍心讓我萬里迢迢白跑一趟?”
小郎君沉默片刻,老人緊張兮兮等待答案,最後小郎君淡淡道:“那就滾過來吧。”
客棧老人是顧不得在仙子面前丟人現眼了,欣喜道:“謝恩謝恩。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啊。回頭到了你幫派山門外,我給你打暗號啊。”
小郎君:“閉嘴。”
老人開心得很,“得令!回頭見面,咱們哥倆好好聊。”
如果桐葉洲第二大仙家門派的玉圭宗子弟在這邊,看到自家老宗主如此諂媚不要臉的一面,估計能夠把眼珠子瞪出來,丟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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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過幾天,就是大年三十了。
這天晚上,吃過了飯,裴錢幫著朱斂收拾過了桌子,抄完了書,去前邊鋪子找陳平安。
陳平安已經將範峻茂“押注”的那壺酒,倒入了養劍葫,一天至多能喝兩三口,多了不行,反而傷身傷神。
世間事皆是如此,過猶不及,惜福與貪福,只在一念之間。
陳平安剛喝完一口小煉之酒,臉色微紅,裴錢在櫃檯那一邊,踮起腳跟,始終安安靜靜,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喝酒。
陳平安放下養劍葫,隨口問道:“想不想念藕花福地?”
裴錢搖頭。
陳平安笑問道:“也不想念爹孃嗎?”
裴錢猶豫了一下,還是搖頭。
她問道:“你有沒有生氣?”
陳平安沒有給出是或不是,而是問道:“為什麼不想呢?”
裴錢神色寧靜,撇撇嘴道:“就是不太願意想唄。”
見陳平安好像還是沒有生氣。
枯瘦小女孩趴在櫃檯上,啪一下將那張符籙貼在自己額頭,沉默了很久,才緩緩說道:“家鄉遭了難,逃難那會兒,我孃親是餓死在路上的,是我爹帶著我到了南苑國京城外邊。一路上,我孃親給我爹逼著去找別的男人,為了換幾口吃的,一開始我孃親不願意,就被我爹扯住頭髮往死裡打,我那會兒只知道哭,想要攔一下,就給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,他是男人,力氣大嘛,後來孃親換來了吃的,我爹吃最多,我孃親少些,我最少。有一次,我半夜裡醒過來,發現我孃親偷偷跑出去,揹著我,一個人吃著一個黑乎乎的饅頭,我就回去睡覺啦。後來,孃親好像生了病,爹不管,一開始還揹著趕路,後來有天爹跟我說,孃親餓死了。再後來,我爹找到了人,卻沒能把我賣出去,他就讓我去偷別人的東西,給人打了好幾次,他就罵我笨,就這麼一路走啊走啊,走到了京城外邊,我爹福氣好些,城外有錢人開了粥鋪,也有白白的大饅頭,我爹吃得快,還是怎麼的,好像是給饅頭吃撐吃死的,我就那麼看著,不知道為什麼,就只有一個念頭,不知道到了下邊,爹還趕不趕得上孃親,能不能做個伴兒。”
陳平安身體前傾,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,“早點睡覺。”
裴錢笑了笑,唉了一聲,蹦蹦跳跳去睡覺了,還瞎嚷嚷著“我有符籙,妖魔鬼怪,快快離開!”
陳平安獨自坐在那裡。
在那天之後,陳平安對裴錢越來越嚴厲,甚至會每天坐在裴錢身邊,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抄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