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,君子一言(第3頁)
身受兩次重創的巨大白猿,再也維持不住法相,恢復成等人高的模樣,已經傷了大道根本的它,拼盡全力繼續向南遠遁。
在巨猿形態消失之前,它獰笑道:“你難道就不救一救那鍾魁?!你還有一線機會,你到底是救人還是殺妖,殺妖就要殺人,哈哈……”
在這頭大妖狂奔出數百里之後,又被那兩把因為距離太平山太過遙遠、終於顯露真身的古劍,兩次刺透身軀。
老道士喟嘆一聲,他原本已經拼著強行更改、衰減太平山的山水氣運,也要強行搬動整座太平山的“法相”向前數百里,就為了維持住僅剩兩把仙劍的威勢,但是一旦如此作為,山腰處井獄旁邊的書生,恐怕真要連一線生機都失去了,畢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後,真身始終留在原地,幫助鍾魁凝聚僅剩的魂魄,試圖逆轉乾坤,使其“還陽活人”,這本就是逆天行事,會惹來冥府酆都的震怒,只要太平山氣運一動,說不定酆都就要趁機而入,直接奪走鍾魁所剩不多的殘留陰魂。
故而那頭老畜生才會有殺妖就是殺人一說。
沒有徹底打碎鍾魁元神,恐怕也是那頭白猿的算計之一。
井獄附近,老道士身前,出現了一道飄搖不定的陰魂,正是臉色雪白的青衫書生,君子鍾魁。
老道士沉聲道:“是我太平山對不住你,鍾先生。貧道無顏面對大伏書院。”
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輩分,無論是在太平山師門,還是整座桐葉洲,都是屹立在最山巔的雲中神仙。老者稱呼年輕人鍾魁一聲先生,可謂莫大的認可。
只是人已死,只有一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間的孱弱陰魂,又有何益?
但是這位太平的祖師爺,所作所為,委實當得起道家“真人”二字。
鍾魁的陰魂微笑搖頭,嘴唇微動,並無話語在浩然天下,但老道人自然知曉話語內容,“老真人不用愧疚,是我自己該有此劫難,逃不過去的,不是在這太平山,也會是在大伏書院,在桐葉洲的任何地方。”
井獄旁邊,還有一位年輕女冠。
她嘴唇抿起,有血絲滲出。
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,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、童青青。
整個太平山,她比誰都更加憤怒。
那頭背劍白猿,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,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,銘刻在心,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,所以那座江湖上,才有“背不背劍,是兩個樊莞爾”的說法。
老猿曾經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,砥礪劍心,助她修行。
她要親手宰了它,再問它一句,背叛太平山,可曾後悔!
至於為何選擇背叛,黃庭都不會問,不願意問!
鍾魁真身一死,太平山之巔,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,隱約有一尊頭頂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,冷冷俯瞰太平山。
鍾魁陰魂抬頭一看,慘淡而笑。
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,二話不說,金身法相微微屈膝,然後高高躍起,雙手將那漩渦給直接打碎了。
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。
代價之大,無法想象。
鍾魁剛要說話。
老道士擺擺手,灑然笑道:“修行一事,境界什麼的,算個屁,歸根到底,還要讓自己覺得……爽!”
說完之後,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。
這位鍾先生,不談什麼準聖人、大祭酒潛質之類的大好前程,只說這般性情,一個讀書人,有如此君子之風,就萬萬不該如此夭折的。
黃庭轉頭吐出一口血水,對老道士說道:“祖師爺,我要下山!”
老道士點了點頭,“白猿死前,你黃庭都不得歸山,要麼提著它的頭顱回來,要麼就乾脆死在外邊好了。那兩把鎮山古劍,你可以借用一甲子,之後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。”
黃庭沉聲道:“太平山黃庭,領祖師法旨!”
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,往南而去。
太平山祖師爺,到底不是什麼能說會道的人物,再者心中愧疚不已,便沉默不語。
鍾魁內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。
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。
只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,向鍾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,縈繞四周。
不但如此,還有一支小毛筆,晶瑩剔透,並非實物,浮現在鍾魁身前。
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,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,飄搖晃盪而下。
鍾魁看著那支小雪錐,猶豫了一下,輕輕握在手中。
鮮紅官袍披在鍾魁身上。
兩縷秋風湧入官袍大袖內。
與此同時。
井獄之下,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,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,而且突然之間,不由自主地後退,直到退無可退。
鍾魁想起了那句讖語。
不再是青衫書生,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,喃喃道:“鍾魁下山之前,世間萬鬼無忌。”
他轉頭望去,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:“只管磕頭。”
井獄之中,便響起了無數的磕頭聲響。
老道士撫須而笑。
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,看來沒白白跌境。
鍾魁若有所悟,久久無言。
最後他開口說道:“老真人,我有一事相救。”
老道士點頭道:“只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,都成。”
鍾魁啞然失笑,最後作揖道:“我雖已是鬼,可太平山真人也。”
老道士微微詫異,隨即痛快大笑道:“這馬屁,爽也!”
————
這天深夜,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,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裡,練習劍術。
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。
驀然抬頭。
遠處天幕,出現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。
陳平安後退數步,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掠出養劍葫。
然後陳平安很快鬆了口氣。
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鍾魁,身邊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道士。
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,笑著點頭致意後,對鍾魁輕聲道:“你們聊,聊完之後與貧道打聲招呼,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,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。”
陳平安心一緊。
鍾魁笑道:“什麼都先別問,容我給你娓娓道來。”
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,鍾魁彷彿就只是個局外人,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,枯燥乏味得很,而且還滿臉笑容,什麼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,技不如人,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,成了個孤魂野鬼,以後做不得書院君子了……娓娓道來個屁。
陳平安怒道:“就這樣?死了?!”
他指著鍾魁的鼻子,“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?你不是書院君子嗎?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?”
說到最後,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,神色恍惚,輕聲問道:“怎麼就死了呢?”
說到這裡後,陳平安已經再說不出話來。
腦海中走馬觀燈,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面上。
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,蹲在埋河水面上,覺得女鬼漂亮,便拔著女鬼的頭髮,想要見她一見。
怎麼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,都死了?
陳平安下意識去摘下了養劍葫,又默默別回腰間。
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鍾魁身前,分明已經與鍾魁陰魂融為一體。
鍾魁小心翼翼道:“陳平安,事先說好,真不是我不厚道啊,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,要打要罵,你看著辦!”
陳平安問道:“君子一言,後邊怎麼說來著?”
鍾魁心虛道:“駟馬難追?”
陳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,鍾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。
陳平安說道:“反正你現在死了,也不是君子了。”
鍾魁愈發良心難安。
陳平安抬起頭,望著鍾魁,緩緩說道:“但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,一定做到,對齊先生是這樣,對你鍾魁也是這樣。”
鍾魁有些迷糊,“嗯?”
陳平安紅著眼睛,緩緩說道:“說借你就是借你,一年是借,一百年一千年,也是借。”
鍾魁默然。
陳平安最後問道:“一千年不夠,一萬年夠不夠?”
鍾魁輕輕點頭。
他站起身,陳平安跟著站起身。
鍾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,“桐葉洲,鬼物,鍾魁!我有個朋友,姓陳名平安!”
陳平安瞪了他一眼,然後也笑道:“寶瓶洲,劍客,陳平安!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,叫鍾魁。”
遠處。
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,撫須點頭,讚賞道:“百年千年之後,今夜相見,就是一樁美談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