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九十三章 鷹不飛(第3頁)
至於黃尚所畫之符,品秩不行,就只能靠數量來墊補。
讓他這麼個半吊子道士,對付飛鷹堡的凶煞惡鬼,實在是硬著頭皮,只是與陶斜陽相交莫逆,義氣使然,見陶斜陽鐵了心要來此為民除害,總不能眼睜睜見著兄弟夭折在這邊。
兩人的稱兄道弟,並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,而是換命。
這棟宅子在荒廢之前,原先的主人應該家境殷實,門檻頗高,大門也是上好的柏木,還裝飾有獸面門環,古老而深沉。
道士黃尚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,先前大雨磅礴,此時道人看著溼漉漉的大門和高牆,苦笑道:“天時地利都不在我們這邊啊。”
刀客陶斜陽嗯了一聲,死死盯住那扇大門,一手按住刀柄,突然轉身,餘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,“我先行一步,若是形勢嚴峻,救我不得,你不用管我,回頭幫我找個風水好點的陰宅即可!”
黃尚正要說話。
陶斜陽已經咧嘴,笑容燦爛,“可不是客氣話!若是兩人都死在這邊,在下邊還不得搶酒喝?!”
陶斜陽收起手,氣沉丹田,一刀劈向大門,“給我開!”
刀勢兇猛,竟是直接劈開了大門,陶斜陽大步走入其中,毅然決然。
一時間步伐沉沉,如陷泥潭,陶斜陽毫無畏懼,輕喝一聲,揮刀向前,一刀刀劈在虛空處,刀光森森,略帶瑩光,顯然是在武道窺得門徑了。
陶斜陽以刀開路,筆直向前。
藏在他懷中和腰間的兩張“君子佩符”,瞬間黑化,染滿墨汁一般,本就不多的靈氣,消逝乾淨。
黃尚正要快步跟上,只覺得陰風陣陣,從門內撲出,只得在大門內壁,找了兩處稍稍乾燥的地方,張貼了兩張鎮宅符籙,這才稍稍好受,不至於呼吸凝滯,然後雙手各捻住一張符籙,分別是“光華真君持劍符”和“黃神越章之印符”,皆是上古遺留下來的著名護身符,廣為流傳。
只是黃尚才頂著陰風向前走出三步,就發現持劍符合印章符變得漆黑大半,好像剛從硯臺裡扯出來的兩張符籙,年輕道人心中大駭,忍不住高喊道:“煞氣濃重似水,此地鬼魅絕不是當年死於小巷的冤魂!必然是遊蕩百年以上的厲鬼!斜陽,速速退出宅子……”
只是遠處的正屋房門,自行打開,陶斜陽揮刀而入,房門便砰然關閉。
黃尚滿臉悲痛,竭力往手中兩張遭殃的符籙,澆灌入淡薄的靈氣,怒喝道:“移殃去咎!”
持劍符毫無動靜,被凶地煞氣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,捻符的雙指如被火燙,黃尚趕緊丟了符籙。
好在那張印章符靈光盪漾,驟然亮起,映照出四周的異象。
符籙猛然點燃,熊熊燃燒,黃紙急劇消耗,散發出刺鼻的青煙。
在黃尚周圍,陰惻惻的嬉笑聲此起彼伏,卻不見半點人影。
脖頸處好似被冰涼長舌舔過,讓年輕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黃尚丟了燒完的印章符,正要再從袖中摸出一張壓箱底的符籙。
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處,好似給人針刺了一下,黃尚打了個寒顫,頭頂又有莫名其妙的驟雨淋下,黃尚環顧四周,小雨綿綿,年輕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臉,攤手一看,竟是滿是鮮血。
下一刻,黃尚下意識抬起頭。
一張沒了眼珠的蒼白臉龐近在咫尺,幾乎要貼上黃尚的鼻尖。
黃尚呆若木雞。
剎那之間,肩膀被人使勁按住,往後一拽,黃尚整個人倒飛出宅子,摔在外邊的泥濘巷弄中,暈暈乎乎。
只看到一個熟悉的高瘦背影,正是飛鷹堡老管事何崖,陶斜陽的師父。
老人雙手持符,符紙應該不是普通符籙的黃紙材質,瑩光流淌,晶瑩剔透,雖然在陰風煞雨之中,光彩飄蕩,如大風之中的兩支燭火,可是符籙靈光始終搖而不散。
老管事腳踩罡步,唸唸有詞。
黃尚剛剛鬆了口氣,脖子就被指甲極長的雪白雙手掐住,一下子往後拽去,年輕道士雙手胡亂拍打泥濘地面,毫無作用,後腦勺和後背重重撞在強巷弄牆壁上,像是有人滲透牆壁之中,也希望黃尚這個大活人跟著進入其中。
黃尚一翻白眼,暈厥過去。
等到年輕道人清醒過來,已經回到飛鷹堡主樓的那間客房,隔壁就是陶斜陽的住處。
黃尚搖搖晃晃起了床,剛好看到何老先生臉色凝重地走出房間。
何崖嘆息一聲,“斜陽的身體並無重傷,只是……”
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何崖本想說一兩句黃尚,不該如此冒冒失失,陪著陶斜陽擅自闖入那條巷弄。
只是看著年輕道士的倉皇失措,尤其是脖頸處還有黑如濃墨的一條條抓痕,過了一宿,尚未淡去,老人便有些於心不忍,嘆息一聲,快步離開,要去煮一付藥,幫著徒弟培本固元。
黃尚幾次想要推門而入,都收回手,失魂落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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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晚陳平安和陸臺要去桓家府邸赴宴。
距離宴席還有半個時辰,今天白天兩人四處閒逛,大小街道,各處水井,桓氏祠堂,演武場,飛鷹堡的行刑臺等地,都走了一遍。
陸臺觀察了家家戶戶大門上的各式門神,陳平安則偶爾會蹲下身,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,放入嘴中嚼著。
回到院子後,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,“何管事讓我們進入飛鷹堡,尤其是將我們安排在這裡,是不是有他的私心?”
陸臺點點頭,“驅狼吞虎之計,多半是飛鷹堡已經走投無路,死馬當活馬醫。說不得今晚宴席上,我們若是撕破臉皮,問責此事,飛鷹堡就要開誠佈公,無外乎道歉賠罪,然後砸錢給咱們,要我們幫飛鷹堡渡過難關。”
陳平安嘆了口氣,若是他們倆道行低微,敵不過那些遊魂蕩鬼,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斃,死了就死了?兩條爛草蓆一卷,讓人丟出飛鷹堡了事?
陸臺好似看穿陳平安的心事,笑道:“在感慨江湖險惡?那你有沒有想過,可能飛鷹堡與那何崖都有難言之隱,聽過他們訴苦之後,說不定你就會義憤填膺,奮然挺身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輕聲道:“事有先後,對錯分大小,順序不可亂,之後才是權衡輕重,界定善惡,最終選擇如何去做一件事。”
陸臺笑道:“聽著簡單,做起來可不容易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,“難得很。”
沒過多久,桓常桓淑兄妹二人,聯袂而至,今天桓淑換了一身暖黃色的衣裳,亭亭玉立。桓常還是那般妝扮,只是摘掉了那張牛角弓。
在這之前,陸臺詢問陳平安,要不要給飛鷹堡和桓淑一個驚喜,不等陸臺說完,陳平安黑著臉,一拍養劍葫,陸臺立即住嘴,雙手合十,作求饒狀。
遠處高樓欄杆處,一位心情不錯的婦人容光煥發,笑意溫柔,昨夜聽女兒說了些閨房話,說有位外鄉的翩翩佳公子,今兒要和朋友一起登門拜訪,要她這個當孃親的幫著掌掌眼。
婦人覺得有趣,便答應下來。
至於早年那樁有些兒戲的娃娃親,別說是飛鷹堡不再當真,對方更希望根本沒這麼回事,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飛鷹堡拖累。
賢淑婦人一想到將來有一天,女兒就要跟她這個孃親一樣,在歲月最好的時候,穿上最漂亮的鮮紅嫁衣,嫁給最喜歡的心上人,婦人既欣慰,又難免有些失落。
婦人眼眶通紅,便微微低頭,掏出一方繡花帕巾,輕輕擦拭眼角。
婦人並不自知,飛鷹堡也無人看穿,她那張七竅流血的臉龐,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裂紋,縱橫交錯,就像一隻將碎未碎的瓷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