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(第3頁)
陳平安指了指天上,“我以前在家鄉遇到過一位年輕道長,當時關係還挺好的,就是那個陸沉。之前那場大戰,他算計了我兩次,也有可能是三次。我只說我確定的兩次,一次是我‘福至心靈’,寫不出雨師二字,便乾脆一發狠寫了陸沉。第二次是我在獨自一人面對金袍老蛟的時候,我當時……”
陳平安把養劍葫擱放在肚子上,雙手放在腦袋下邊當枕頭,“那種感覺,很奇怪,好像所有人的心境、心湖和心聲,我都看到了、聽到了。就像老前輩你說的那樣,升米恩鬥米仇,我當時發現十之八九的桂花島乘客,是冷漠麻木,或是幸災樂禍,甚至是彷彿恨不得我死在當場,當然還有很多的嫉妒……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,為什麼會這樣,直到剛才老前輩你說了,這裡是桂花島,都是生意人,而且人人都想活著,我回頭一想,對啊,我長這麼大,就是靠想要活著,才能走到今天的。”
陳平安咧嘴而笑,“我有個朋友,是一名劍客,很了不起。陸沉算計我,我就坑他,故意要他幫我轉告遺言,陸沉要麼不顧面子假裝沒聽到,要麼就只能捏著鼻子轉告我那個朋友,然後被我朋友揍一頓,一想到這個場景,我當時就沒那麼怕死了。”
有些事情,陳平安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。
因為涉及到齊先生。
齊先生要他不管如何,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。
但是當時,陳平安對這個世界,只有失望。
恐怕這就是陸沉真正的算計,至於具體涉及到什麼,陳平安只有一種模糊的直覺。
此刻躺在屋頂,陳平安最後就只是說道:“要對這個世界不失望,很難啊。”
老人喝著酒,緩緩說道:“你一口一個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,還有你那個能揍他的朋友……老漢我心裡頭那些震撼,就不跟你小子說了,好歹當年也是一位陸地神仙,這點臉皮還是要的。但是既然你說過了醉話,那麼老漢肚子裡頭也攢了些心裡話,必須要跟你說一說。”
陳平安剛要坐起身,老漢轉頭笑道:“躺著便是,一點牢騷話,幾百年了都沒人聽,不需要你這麼嚴肅認真。”
陳平安還是坐起身,解釋道:“躺著不好喝酒。”
老漢笑了笑,抱住酒罈,望向遠方的海上夜景,明月皎皎,美不勝收。
老漢緩緩道:“我當年啊,也是個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,脾氣臭得很,說不定如果當年碰上你,就會是你失望的幾種人之一,如今性子當年已經不太一樣了,否則也不會坐這兒跟你喝這個酒,陳平安,桂花島上的客人,且不去說什麼好壞善惡,能夠像你所說的‘走到這一步’,他們每個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處。除此之外,不是有件事你做對了,別人沒做,他們就是不對的。不是有件事你做錯了,別人做了,他們就也是錯的。說得有點繞了……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我明白!”
老漢伸出大拇指,笑道:“當然了,之前那一架,是你最對的,挑不出半點毛病,是這個!”
陳平安開心笑了。
被自己認可的人認可,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。
所以陳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,然後滿臉笑意,隨口說道:“老前輩說得也很對,我不該以我的道理,衡量所有人。我的道理可能對,有可能不對,還有可能對了卻不太對,還有可能太小了……哈哈,也有點繞!對吧,老前輩?”
老漢打趣道:“繞得很。”
陳平安指向遠處,滿身酒氣的少年郎,搖頭晃腦,看來是真喝多了,滿臉毫不掩飾的雀躍和驕傲,笑呵呵道:“老前輩,我認識好多了不起的人。比如之後那位厲害至極的劍仙,我本來可以喊他大師兄的,我也挺厲害吧?”
老漢點頭笑道:“對對對,都厲害。”
陳平安醉眼朦朧,轉過頭,迷迷糊糊問道:“老前輩,你這話好像不太誠心啊?”
老漢哈哈大笑,難怪自己跟這小子處得來,臭味相投,一根筋嘛。
少年向後醉倒,喃喃自語。
老漢幫著少年放好酒壺,無意間聽到陳平安的那幾句醉話,老人點點頭,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邊。
少年當時的醉話酒話是:齊先生,我想明白了,對世界不要失去希望,除了一定要好好活著之外,其實還有一層意思,就是當我們對這個世界給予善意後,如果非但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,甚至只有惡意,這個時候,能夠不失望,才是真正的希望。齊先生,我現在道理已經想明白了,但是暫時還做不到,我喝過了酒,明天就努力……
老舟子其實已經將近五百歲高齡,見過無數人,經歷過無數事,聽過無數話,還是覺得少年這番話,說得很有嚼頭,用來下酒正好,兩壇不太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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養劍葫內,飛劍十五內。
有一本老酒鬼贈送給陳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門典籍,那些粗淺文字開始自己遊走起來。
最後扉頁上,出現了一列列嶄新文字。
順序。第一篇,分先後。第二篇,審大小。第三篇,定善惡。第四篇,知行合一。
在南婆娑洲一條大河之畔,一塊大石崖上,兩位儒衫老人並肩而立,一人肩挑明月,一人手持圓日。
那個手掌左右晃動、轉動一輪小小圓日的窮酸老儒,笑眯眯道:“陳淳安,你覺得我收取的這個關門弟子,善不善?”
肩上有一輪袖珍圓月的儒雅文士,點了點頭,卻沒有開口附和。
寒酸老儒只好自問自答,“善,我看很善嘛。”
旁邊老人淡然道:“反正你臉皮厚,你說什麼都行。你如今成天嘴上‘善善善’的,合適嗎?難道你已經認輸了?覺得自己是錯的,我家先生是對的?”
窮酸老秀才搖頭笑道:“唉,陳淳安啊,為何如此,陳平安不是已經回答你了嗎?同樣是姓陳,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暫時高出一點點,可這悟性嘛,算了,不說不說,真是說出口就要沒朋友了。”
儒雅老人冷笑道:“我陳淳安跟你文聖,可從來不是朋友。”
老秀才一臉深以為然,點頭道:“對,差了輩分不說,學問懸殊得厲害,正如那舟子所說,還是要一點臉皮的。”
正是潁陰陳氏家主的老人,“有話直說。”
老秀才伸手遞出那輪圓日,不再開玩笑,語氣有些沉重,“希望可以晚一點看到你出手,越晚越好。”
陳淳安收起圓日,懸停在一肩之上,於是日月同輝,老人平靜道:“都一樣。”
老秀才唏噓道:“讀書人,都一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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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冥天下,一座天下中樞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頂樓。
一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,竟然一手負後,一手掌向上攤開,低頭凝視掌心,慢悠悠行走在白玉瑩瑩的危聳欄杆上。
欄杆下的廊道之中,站著兩位飛昇境的道家仙人,屏氣凝神,畢恭畢敬,絕不敢開口驚擾掌教的神遊天外。
年輕道人收起手,哀嘆著死了算數,身體向外一歪斜,就那麼墜入白玉京外的濤濤雲海,筆直墜落。
兩位飛昇境仙人紋絲不動,相視一笑,習慣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