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道符(第3頁)
就像這次蛟龍溝遇險,如果換成一位玉璞境劍修在少主身邊護衛,少主都不用皺一下眉頭,更不用擔驚受怕,只需要隔岸觀火就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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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桂花島半山腰一棟普通屋舍外,有座小涼亭,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,坐在其中,身穿短衫長裙,腰間繫有綵帶,她面對這場莫名其妙的劫難,雖然滿臉怒容,對那個老龍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氣,可仍是耐著性子煮完茶,飲過茶,一件件收拾好茶具,這才開始思量對策,可是當她看到那名金丹劍修身死道消的慘烈畫面後,就有些灰心喪氣,多半是死局了。
女子愁容滿面,手指輕輕敲擊桌面,喃喃自語:“沒理由運氣這麼差啊,在老龍城還給自己算了一卦,才推掉山海龜,選擇的桂花島,照理說不會有錯,應該順路撈取一兩筆機緣才對。怎麼可能在此夭折?”
年輕女子站起身,腳尖一點,來到涼亭頂部,居高臨下,頓時視野開闊,她嚥了口口水,由站姿緩緩變成蹲在屋頂上,開始掐指推算演化,“難道有高人隱藏其中,還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現?總之,絕對不會是死局才對,絕對不會……容我來算一算你,能夠跟金色老蛟對峙的婦人,呦,原來你就是桂花島啊,奇怪了,破局之人,仍然不是你……”
“再來瞧瞧這位深藏不露的擺渡船夫,咦?竟然是從元嬰境跌回金丹境的練氣士?至今傷勢還未痊癒,不愧是個有故事的舟子老漢,但是你也破不了局……”
“至於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,還是算了吧,扛著竹篙也就罷了,嘖嘖,還喝酒?太喜歡顯擺了,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劍仙吶,傻了吧唧的……這樣的話,破局關鍵,難道是在山上,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觀?只等那條老蛟鬆懈,就會給予致命一擊?容我算一算,還真有一位有意遮蔽氣機的世外高人,只可惜……還不是!”
女子雙手撓頭,兩頰通紅,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,一時間髮髻間的珠釵歪斜,青絲絮亂。
“莫慌莫慌,師父親口說過,天下任何大勢,其中始終藏著一個衍化萬物的‘一’,便是那位道祖,也一直在追求這個字。那條真龍是如此,驪珠洞天的真正玄機,亦是如此,劍氣長城仍是如此,皆是如此……”
在這位年輕女子心神失守的時候,圭脈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,正好一步三回頭,回首望去,看到了她師父跟金色老蛟的兇險對峙,看到了那位多半就是桂花島金丹修士的舟子老漢,當然還看到那個泛舟前行、跑去添亂的背劍少年,金粟知道自己不該怨懟那位挺身而出的少年,可是不知為何,她對這位少年的惱火,愈演愈烈,以至於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難,都要歸咎於這個傢伙,才能讓她內心稍稍好受一點。
金粟不願多想,更不願承認,之所以這般惱羞成怒,不是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外鄉客人,做得不好不對,而是恰恰他的“一意孤行”,無形中襯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縮,她甚至連站在師父身邊,師徒並肩而立的勇氣都沒有。
生死一線之間,有人貪生而怕死,審時度勢,避難而退;有人捨生而取義,迎難而上,死中求活。
對於腳下那條長生道路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而言,一個未必錯,一個未必對。
桂花島外的海面上,兩艘小舟比鄰而泊。
老舟子幾次勸說無果,加上內心深處,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喪命於此,便有些惱火,氣道:“既然桂夫人都說了老蛟的厲害,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,胡鬧!”
婦人苦笑道:“身陷重重包圍,除了魚死網破,其實沒有什麼機會了。”
老漢突然低聲道:“桂夫人,你必須要活下去,范家……”
婦人搖搖頭,“我意已決。”
她轉頭望向少年,柔聲問道:“陳平安,那道符,真的很重要?”
陳平安使勁點頭。
婦人深呼吸一口氣,“反正事已至此,還能如何。那頭老蛟鐵了心不念情分,處處以規矩二字來壓我,事出無常必有妖,既然陳平安你願意做點什麼,那就做吧,我們兩人幫你拖延一點時間,還是不難的。”
陳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,背對金色蛟龍,與身為方寸物的飛劍十五心意相連,很快從袖中滑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,好似從某部聖賢書籍上撕下來的書頁,陳平安左手持筆小雪錐,輕輕呵了口氣,但是當那支“下筆有神”的毛筆伸向那張符紙的時候,陳平安內心震撼不已,筆尖好像大雪時節,行人雙腳深陷積雪,寸步難移!
陳平安竟是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,直接就此斷掉!
之前數次書寫金色材質符紙的寶塔鎮妖符,以及陽氣挑燈符,陳平安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。
陳平安反而生出驚喜。
寧願身手內傷,震盪神魂,陳平安依然強行提起一口新氣,手臂下沉,小雪錐的筆尖不斷移向那張書頁符紙。
你可以做點什麼,但是必須保證不會將局勢變得更壞。
在黃庭國破敗寺廟前,那些鮮衣怒馬的年輕江湖兒女,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古道熱腸,行俠仗義,差點壞了那幫正道練氣士的大事,差點讓那頭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機逃脫。
這是好心辦壞事的前車之鑑。
若是這個前提能夠保證,陳平安覺得自己就必須做點什麼。
在綵衣國胭脂郡的城隍廟,那位手腳系銀質鈴鐺的郡守之女,同樣是出手相助,因為她的點到為止,每次出手相助,既是她的力所能及,又能夠幫助陳平安適當分擔壓力,這就很好。
同樣是渡船,一艘老龍城桂花島,一艘打醮山鯤船。
這座桂花島,是他好朋友範二及冠後會繼承的家業。
而那艘鯤船,曾經有兩位朝夕相處的少女,名叫春水秋實,都是很好的姑娘,陳平安一直以為他們這麼年輕的歲數,不管是幾年幾十年後,不管是隔著千山萬水,離別之後總能重逢的。
陳平安不斷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,呼吸吐納和劍氣十八停,迅猛流轉,這一口在體內勢如破竹的純粹真氣,必須既快且穩。
氣穩則神定,神定則符靈。
歸根結底,遙想當年,燒瓷拉坯也是一個穩,心穩才能手穩。
小雪錐的毫尖,終於緩緩觸及青色符紙。
由一小粒光點瞬間炸裂開來。
恰似海上生明月。
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,心神完全沉浸於那道斬鎖符,要在青色符紙上寫足八個字:作甚務甚,雨師敕令。
此時此刻的少年,盤腿而坐於小舟之中,渾然忘我。
對著一張古老書頁,陳平安手持毛筆,不像是什麼純粹武夫,也不像是什麼劍客,倒像是個在山水間抄書寫字的讀書郎。
這道符,成與不成,畫完之後再說。
就像那撼山拳,拳法到底高不高,先練完一百萬遍再看。
今天如果不做點什麼,陳平安覺得對不起自己練的拳,學的劍,喝的酒,認識的那麼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