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葉扁舟,翩翩少年(第3頁)
那條海溝之中,棲息著數目眾多的蛟龍之屬,多是血統雜亂的蛟龍後裔,而它們當中一部分名副其實的水蛟,會憑藉本能,去往陸地大洲的上空,翻雲覆雨,一次往返,不知道要御風多少萬里,等到返回巢穴,已是筋疲力盡,而且經常有蛟龍沒有了規矩約束,又沒有上邊神祇的部署旨意,施展神通,降下雨露,往往容易氾濫成災,所以經常會淪為世人眼中的“惡蛟”,被當地練氣士瘋狂追殺,既是替天行道為民伸張,也為蛟龍那一身價值連城的先天至寶。
陳平安聽得一驚一乍,趕緊加快腳步,去往桂花島山腳,他出身於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隕落的驪珠洞天,當然一定要親眼看看蛟龍之屬的真正模樣,蛟龍溝裡的那些靈物,算不算是真龍的徒子徒孫?
很快陳平安就來到山腳,渡口處停泊有一艘艘小舟,舟子皆是經常擺渡蛟龍溝的范家練氣士,桂花島保證泛舟遊歷海溝,只要乘客不大聲喧譁、不擅自運用神通驚擾水底蛟龍,絕不會有任何意外,即便有危險發生,桂花島的金丹修士也會第一時間出手相救。
桂客登船,無需掏錢。
其實哪怕需要支付雪花錢,陳平安也會掏這個腰包,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,撐船的舟子是一位老者,陳平安發現老人手中丈餘長度的竹篙,篆刻有一連串的符籙,其中四個好似蚯蚓的古體字,有點類似《丹書真跡》上記載的“作甚務甚”,符籙名為《斬鎖符》,品秩極高,而且《丹書》在此符末尾,告訴後人,一旦成符,符紙自會滲出斑斑血跡,畫符之人無需擔心,此乃符籙大成之彰顯。
陳平安便詢問金粟,竹篙上的符籙名稱,她一臉茫然,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,便去問舟子,老人笑道:“這可說真不明白嘍,自范家航線開闢第一天起,竹篙上好像就有這些丹字符文了,就沒個準確說法,我師父將小舟和竹篙一併傳到我手裡的時候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咱們桂花島只說成是打龍篙,能夠嚇退水底蛟龍,其實我們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,咱們啊,還是更信這個……”
老人從腳邊口袋抓起一堆雪白銀箔摺疊而成的紙人紙馬,“若是遇上蛟龍在船底下游曳而過,只要抓起一把,丟入水底,它們就會很快散去,百試百靈。沒辦法,若是繞過蛟龍溝,咱們這條航線就要多出二十多萬裡。不過好在蛟龍溝瞧著嚇人,讓人心驚膽戰,可其實數百年來,咱們桂花島跟那些蛟龍一直相安無事,所以公子無須擔心。”
舟子哈哈大笑,明顯是個耿直老漢,“話說回來,真要出了事情,那就真是滅頂之災,別說是咱們這艘小船,恐怕整個桂花島,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,那麼多蛟龍之屬,若是一起掀風作浪,何等可怕?要我說啊,恐怕就算一位元嬰境的劍仙,如果真敢在此出劍,惹來蛟龍反撲,一樣難逃一劫。”
金粟臉色不悅,埋怨道:“客人就在船上,你說這晦氣話作甚?”
撐船老漢汗顏道:“不說了,不說了,公子坐好,咱們這就去欣賞蛟龍溝的水中奇景,保證平平安安的……”
蛟龍溝,是一處海水清澈見底的古怪深壑,寬達十餘里,長達數千裡,下邊盤踞潛伏著一條條海中蛟龍之屬,色彩不一,身軀蜿蜒,大小不一,有細如水盆,粗如井口,相傳更有最大者,僅是蛟龍之目,就大如甕,水底之下,鱗甲熠熠,歷歷在目,讓人悚然不敢言語,唯恐驚擾到那些蛟龍,惹來殺身之禍。
舟子老漢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處,“公子你瞧,那就是一條去往陸地布雨歸來的疲龍,呦,好像還受了不輕的傷勢,多半是給婆娑洲的練氣士當做了箭靶子,追剿了很長一段路程,可不是每條水蛟都有這般運氣活著回來的,一些個死於歸途的蛟龍屍體,往往成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穫,只是咱們桂花島厚道,遇上水蛟漂浮海面的屍體,不會打撈上岸,反而拖拽在桂花島礁石上,一路送到這蛟龍溝……”
陳平安和金粟順著老漢手指方向,看到一條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墜下,摔入遠處大海之中,濺起巨大水花。所幸布雨疲龍墜落之地距離桂花島有十數里遠,對於泛海小舟沒有什麼影響,只是左右搖晃幅度稍大而已。
小舟就在桂花島兩側緩緩向前航行,幾乎都不會離開桂花島岸邊太遠,最多兩三里,海水清澈,一艘艘小舟,如同御風懸停於空中的一把把飛劍,而水底深處,許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戲的蛟龍之屬,如同蜿蜒盤踞在起伏的山脈之上,讓人渾然忘卻當下是航行於海面之上。
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。
伸手握住身後劍匣中的一把劍,沉聲問道:“這蛟龍之屬,算不算山澤精怪之一?”
老漢只當是少年見識不多,此刻小舟離開桂花島已經有兩里路之遠,即將到達蛟龍溝的最深處,低頭望去深不見底,少年便有了幾分懼意,舟子便笑道:“若是遠古時代,這蛟龍之屬還算天地之間的天潢貴胄呢,不過如今嘛,時過境遷,公子所說不差,這些傢伙,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嘍。”
舟子笑道:“公子莫怕,桂花島是此地的熟客,根據咱們范家的家譜記載,先祖還曾親眼見到兩位元嬰境練氣士,大戰於此,兩位神仙腳下的蛟龍溝雖有蠢蠢欲動,可到最後都沒有一條水蛟躍出水面,所以說那些不可大聲喧譁的規矩,其實是咱們故意嚇唬尋常客人的,公子既然懸掛桂客木牌,老漢我也就不故弄玄虛了……”
金粟沒好氣地瞪了眼舟子,這些範氏家族內幕,豈能輕易道破天機。
老漢縮了縮脖子,繼續撐起竹篙,老實划船,時不時往水底拋下一把雪白的銀箔摺紙,除了紙人紙馬,其中還有摺疊精妙的紙質高樓和車輛。
老人突然瞪大眼睛,望向前方一處,“不好!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島!”
桂姨幾乎同時從山巔桂宮,一掠來到這艘小舟,與舟子老漢一起望向最前邊的一艘小船,怒容道:“是有人拿出了一隻龍王簍,私自捕捉一條淺水嬉鬧的小水蛟!”
老人站起身,“可是姜北海故意報復?他們當初選擇中途下船,我們讓馬致暗中跟隨了差不多一旬時光,並無異樣。還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壞?可是丁家不該有龍王簍才對,苻家?苻家是有一隻,可是沒有理由坑害我們才對……”
桂姨搖頭道:“暫時還不好說,當務之急,是安撫這條蛟龍溝,一旦引發眾怒,便是上五境修士願意相助,也要束手無策,有心無力!整座桂花島,數千條性命……唉,這可如何是好?糟糕,所有人都已經被盯上了!此時誰敢御風升空……”
舟子神色凜然,立即放聲道:“所有小舟立即靠岸,桂花島所有練氣士,不可擅自升空離去,否則就會被蛟龍溝視為挑釁,馬致,勞煩你展示一手,免得客人以為我們在危言聳聽!”
金丹境劍修馬致,取出一柄長劍,迅猛丟向高空,趨勢之快,快若奔雷,肯定要比一位金丹境的御風速度還要快速,但是這把飛劍在呼嘯遠去的途中,才剛剛離開桂花島幾里路,就被一隻從雲海之中的虛幻爪子重重按下,飛劍瞬間在高空爆裂。
之後又是一劍丟擲而出,還是如出一轍的下場。
那位桂姨轉頭對金粟和陳平安柔聲道:“你們倆先回圭脈小院,不管發生什麼,一定要記住死死抓牢桂花樹�
�,才有一線生機。”
金粟腳尖一點,已經離開小舟,身形飄落在岸邊渡口,回頭一看。
那背劍少年好像竟然還站在小舟之中,最後返回的時候,手中多了一根竹篙。
金粟問道:“你這是做什麼?”
陳平安回答道:“打龍篙,說不定真有用。”
金粟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,轉身掠向山頂。
剎那之間,好似山崩地裂,整艘桂花島驟然隨著海面下沉百餘丈。
以桂花島為圓心的方圓數里距離,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時下降。
如此一來,四周原本在桂花島和小舟之下的蛟龍溝,一下由海底景象,變成了隱沒在水中的高大山脈。
所有蛟龍之屬的靈物,紛紛凝視著那座桂花島,這才叫做真正的暗流湧動。
桂姨飄掠向前,最終懸停空中,以一種所有人都晦暗難明的古老言語,在跟遠處一條金色鱗甲的水蛟交流著什麼,後者眼神冷漠。
陳平安背後那把聖人阮邛所鑄之劍,“降妖”,已經在劍鞘中顫鳴不已。
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,遇上這等大妖,陳平安就該能跑多遠跑多遠,可這會兒陳平安能跑到哪裡去?
他既沒有跑向山頂圭脈小院躲起來,也沒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斃。
陳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杆依舊保持翠綠顏色的竹篙,想了想,盤腿而坐,將竹篙橫放在膝蓋上,以手指使勁抹去上邊那些不合《丹書真跡》的符籙文字,然後憑藉記憶,陳平安掏出那支李希聖贈送的毛筆小雪錐,呵了一口氣,潤筆之後,毫尖硃紅,如染濃墨,陳平安笑了笑,將竹篙放在地上左側,左撇子少年屏氣凝神,懸臂空中,手持筆管刻有“下筆有神”的毛筆,開始在竹篙上一筆一劃篆刻《真跡》上所謂的“斬鎖符”。
這叫死馬當活馬醫。
實在不行,就只能抽出背後那把聖人鑄造的名劍,來一場古書記載的壯舉,學那上古劍仙做那有蛟龍處斬蛟龍了。
符成之後,那根翠綠竹篙之上,果真浮現出血跡斑斑的景象。
陳平安心中微定,手持竹篙,腳尖一點,躍向一艘來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,獨自站在其中,深呼吸一口氣,伸出手掌往小舟兩側各自一拍,小舟如箭矢迅猛向前激射而去。
陳平安一肩扛著竹篙,一手摘下養劍葫,仰頭喝著酒,在心中默唸道:“斬鎖符,斬什麼鎖什麼,最好是上古劍仙的斬龍,咱們家鄉鐵鎖井的鎖龍,成與不成,在此一舉。”
大海之中,蛟龍環伺,分明已是大難臨頭,神仙難逃。
落在桂花島所有人的視野當中,則是極其瀟灑的一幕。
一葉扁舟,悠哉前行。
肩挑竹篙,少年飲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