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(第3頁)


陳平安凝神望去,發現整座牛角山籠罩在一層青灰色的霧氣當中,時不時有一絲絲雪白電光飛掠而過。

魏檗解釋道:“這就是所謂的護山大陣,牛角山的這座陣法,出自陣圖當中著名的《氣蒸雲夢澤》,原本是一位儒家聖人的山水畫,後來被人不斷推演完善,最終變成了一幅陣圖,除了起到庇護山頭、抵禦攻勢的作用,還兼具了擺放風水石的功效,抵擋邪穢煞氣,將濁氣轉為清氣。”

陳平安感嘆道:“真厲害。”

魏檗笑道:“是不是一下子覺得自己太窮了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沒覺得窮,但是會覺得不富裕。”

魏檗開懷大笑,一行人重新躍上黑蛇背脊,繼續去往神秀山。

魏檗告訴陳平安,山上交易,真金白銀不是沒有,但基本上只是一個數目而已。因為除非雙方都擁有珍稀罕見的方寸物、咫尺物,否則太麻煩,這件法寶八十萬兩黃金,咋辦?折算成白銀,註定更加誇張。所以山上的大宗買賣,會有專門的“錢幣”。

他們很快就近距離看到了那座神秀山。

神秀山太高了。

若非還有一座披雲山,就屬這座高山最為挺拔俊美,足以力壓群山。

陳平安問道:“阮姑娘在山上嗎?”

魏檗搖頭道:“不在。”

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,在雲海滔滔的遮掩之中,刻有四個大字,“天開神秀”。

除非御風飛行,哪怕是練氣士抬頭仰視,恐怕都無法窺見真容。

因為阮師當初訂立下的規矩,在龍泉郡轄境內,任何修行之人,不得擅自御風掠空。使得大驪周邊的練氣士憑空多出很多麻煩,說是怨聲載道,都不為過。

當初寶瓶洲之外的遙遠北方,浩浩蕩蕩的劍修南下,路過當時的小鎮上空,仍是降低了高度,以示善意。

除了對鑄劍師阮邛的表示認可,更多是尊重這座浩然天下的兩個字,規矩。

這無形中為阮邛增加了一層威勢,那撥去往倒懸山的劍修之中,陸地劍仙可不止一位,尚且如此,所以阮邛在大驪王朝的地位,水漲船高,一些本來就嗓門不大的異議,徹底消失。

在這座天下,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,當然可以十分逍遙,可以不遵守許多世俗禮儀。

但是別忘了還有儒教三大學宮,七十二座書院,以及九座巍峨雄鎮樓的存在。

山海妖魔劍仙,九座雄鎮樓,無不可鎮之物。

阮邛個人訂立的規矩,哪怕他是風雪廟出身,並非儒教門生,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規矩,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,那麼儒家的統治力,反過來就會饋贈阮邛,最終幫助阮邛的小規矩,形成一種無言的威懾,雙方相輔相成,最終相得益彰。

這就是當初禮聖親自訂立的天地大規矩。

看不見摸不著,但是卻無處不在。

魏檗沒有登山,而是讓黑蛇原路折返,盤腿而坐,感慨道:“就像這裡,任何一個王朝的版圖上,山頭林立,一座座仙家府邸,一個個幫派宗門,在山為山長,在水為龍王。有的君王,將其視為王朝屏藩,有的皇帝,心中認為是聽宣不聽調的割據勢力,是一位位異姓王,土皇帝,尾大不掉,只是礙於山上勢大,不得不虛與委蛇。但是歸根結底,山上山下,能夠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,還是歸功於那位禮聖的造化之功。”

陳平安坐在魏檗身旁,輕聲道:“這些離我太遠了。”

魏檗笑了笑,“說遠很遠,說近很近。”

陳平安回望神秀山,喃喃道:“這樣啊。”

————

泥瓶巷,一位青衣少女站在陳平安祖宅外邊,看著院門緊閉的場景,她打量了幾眼春聯和門神,就打算轉身回家。

然後有三位婦人快步走來,身邊還拖拽著兩個十來歲的孩子,她們瞧見了少女後,笑道:“秀秀姑娘也來了啊。”

阮秀置若罔聞,沒有理睬,其實她心底有些厭煩。

市井婦人們不以為意,她們雖然不知道少女的爹,鐵匠鋪的那個阮師傅,到底是何方神聖,但是大致曉得阮師傅的了不得,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,什麼縣令老爺都跟那漢子平起平坐的,反正她們不是不信,但只肯信一半。

只不過很多次去騎龍巷那兩間鋪子,跟少女打交道多了,就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,變成了心安理得,沒覺得她如何小姐脾氣,就是沒啥笑臉罷了。

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樣,忍住不說話,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,望向她們,冷聲道:“你們去鋪子白買東西就算了,我可以不告訴陳平安,幫你們算在我自己的賬上,可你們怎麼還來陳平安家裡鬧?”

“哎呦,我的秀秀姑娘唉,你是不曉得我們跟小平安的關係,我們幾個婦道人家,年輕的時候跟他孃親關係可好啦,所以小平安爹孃走了之後,不說其它,光是兩場葬禮,我們誰不是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?後來小平安孤零零一個人,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好心的街坊鄰居幫襯著,那麼點大的孩子,早就餓死了,哪裡有今天大富大貴的光景呦……”

“就是就是,小平安見著我,還得喊一聲二嬸哩,當年在我家蹭飯,我可是大魚大肉捨不得自己吃,捨不得自己娃兒吃,都要夾到小平安碗裡去的,這份恩情,是不值錢,可如今小平安發達了,不但有了兩間那麼大鋪子,聽說連山頭都有好幾座,總不能過河拆橋吧?就不念著咱們這些嬸啊姨啊的好吧?那得多沒良心才做得出來……”

“秀秀姑娘,我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,咱們對你也是客客氣氣的,你不能否認吧?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咱們窮苦人家的難處,娃兒要上學塾,龍窯那邊又不景氣,咱們苦啊,再說了咱們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幾千幾萬兩銀子,這不新年了,給娃兒們向小平安這個當哥哥的,討要幾十兩銀子的壓歲錢,秀秀姑娘,你摸著良心說,這不過分吧?”

阮秀臉色冷淡,直接撂下一句,“我覺得很過分。”

嘰嘰喳喳的小巷子,氣氛頓時無比尷尬。

一位婦人一拍大腿,“秀秀姑娘,話可不能這麼說啊,小平安上次離開小鎮後,秀秀姑娘是託人給咱們送了些謝禮,我們也不昧著良心說話,對,是多少收了些東西物件,可那些玩意兒換不了銅錢啊,貧苦人家過日子,沒錢買米,揭不開鍋,怎麼活啊,我們這些大人也就算了,可孩子還這麼小,秀秀姑娘,你瞅瞅,我兒子這胳膊細的,一點不比小平安當年好啊,你怎麼忍心?”

阮秀板著臉點頭道:“我忍心的。”

婦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。

一位婦人回過神,輕聲道:“咱們不跟她聊,就找陳平安,他要是好意思摳摳搜搜,我們就戳他的脊樑骨,看他還要不要名聲了。”

其餘兩位婦人點點頭,這個法子肯定可行,一人眉飛色舞,壓低嗓音笑道:“陳平安最怕別人說他爹孃的不好了,這個最管用。”

“滾!”

阮秀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泥瓶巷一端,面無表情道:“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