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(第3頁)

    裴錢說道:“師父,文聖老爺回了。”
 


    陳平安收起思緒,站起身,“去看看。”


    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,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,轉頭望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,笑臉伸手招呼,“稍等。”不等陳平安說什麼,老秀才收斂笑意,大步流星,徑直向那正堂走去,雙袖飄蕩,神色肅穆,語氣淡漠,朝屋內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,道:“兵家不知仁,連禮

 

    都不懂嗎?”浩然儒家道統之內,其中重塑道統、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,學問天然與亞聖相親,卻將曾為顯學的亞聖一脈擱置一旁。而亞聖,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,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,學問根祇與禮聖相近。至於亞聖和文聖的三四之爭,除了人心善惡之別,關於至聖先師的學問,各有抒發和延展,比如亞聖重仁


    義,文聖推崇禮。
 


    廊道那邊,謝狗憂心忡忡,“小陌,文聖老爺好大氣勢,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,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?”

 

    小陌說道:“我反正幫公子。”


    謝狗揉了揉臉頰,“我幫你便是。”
 


    小陌說道:“你要保持中立。”

 

    謝狗說道:“我不殺五言。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,可沒有什麼心關要過。”


    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,他出劍佈陣,困住五言。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。
 


    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,先助劉羨陽劍斬五言,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,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廝殺,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,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。

 

    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,隨侍和護道陳平安,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。至於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,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。


    老秀才一抬腳,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,正常航行在海面上,老秀才腳落地,便已經隔絕天地。


    姜赦在屋內正襟危坐,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,對文聖的不客氣言語,假裝沒聽見。
 


    倒是道侶五言,學如今世道的婦人,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,柔聲道:“見過文聖。”


    老秀才跨過門檻,點點頭,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,“姜赦,要不要我讓禮聖給你磕幾個頭?”

 

    姜赦終於開口說道:“荀先生莫要說笑。”


    難怪要隔絕天地,就這開場白,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?


    老秀才冷笑道:“嘴上說著願賭服輸,心中卻是好大氣性,事事物物,人人情情,道道理理,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,結果如何,想要再被關一萬年?!”
 


    姜赦說道:“等文聖從儒教第四把手變成第二把手了,再來說這個。”


    老秀才雙手插袖,“哦?”

 

    就在此時,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在屋內響起,“姜赦,浩然天下不是別處。”


    姜赦雙手抱胸,背靠椅背,“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?”


    禮聖言語遙遙給出兩個字,“要聽。”


    姜赦一時語噎。


    如今世道咋回事,為何都會覺得小夫子最講道理?他孃的,萬年之前,那撥書生當中,最不講理的,就是這個煉出某個“本命字”的傢伙。


    禮聖的神識瞬間退散。姜赦感覺隨之渾身一輕。


    老秀才嘖嘖道:“夠忙的,才幾天功夫,這就與龍伯道友勾搭上,不知道釣著幾條大魚了?跟陳清流聊得還投緣?”


    姜赦面露疑惑,堂堂儒教四把手,為何言語是這般混不吝的?


    老秀才突然問道:“元神道友,真身何在?”


    姜赦懶洋洋道:“在蠻荒。”


    沒能找著那個初升。這廝油滑,確實不好找。


    老秀才點頭道:“蠻荒天下,畢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。”


    姜赦說道:“雖然沒能瞧見一位舊友,但是他讓斐然捎了句話給我,只要我願意入主蠻荒,他就願意自己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,就當是賠禮和賀禮一併送了。”


    老秀才說道:“大妖初升確有這份魄力,元神道友不必懷疑此事真偽。”


    姜赦笑道:“文聖倒是清楚那些吃了萬年灰塵的老黃曆。”老秀才撫須說道:“記得當年還是個自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窮酸儒,第一次去見某位書院君子,緊張得一塌糊塗,臨時抱佛腳,連夜翻閱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,


    這才心裡有點譜。”


    老秀才驀然瞪眼道:“姓姜的,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,不要倚老賣老,不要為老不尊,不要欺負年輕人還年輕。”


    婦人掩嘴而笑。


    姜赦竟是開始閉目養神。不覺得今天能夠跟這位文聖聊出任何有用的東西。老秀才眯眼問道:“我今天來這邊,不與你扯啥天下大勢,只問你一件事,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。藕花福地的那個小姑娘,有朝一日,會不會吃掉裴錢,作為


    她證道契機所在?”


    姜赦默不作聲。


    婦人代為緩和氣氛,輕聲道:“文聖放心便是,我們哪裡捨得。”


    老秀才搖頭道:“這不是我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!”


    婦人轉頭望向道侶。


    姜赦睜開眼睛,盯著那個老秀才,沒好氣道:“有什麼資格,管我家務事?”


    老秀才有些疲憊,“都什麼時候了,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,不當一回姜赦?只是給句準話,有那麼難嗎?”


    姜赦置若罔聞。


    老秀才望向姜赦,“有話好好說,少些心術,多點誠意,這種事情,就算對你姜赦而言是難事,可再難,千難萬難,能難過當年與道祖來一場捉對廝殺?”


    姜赦只是裝聾作啞。


    老秀才沉默下來。


    姜赦嗤笑道:“任由你們說破天去,能攔阻我認女兒?”老秀才惱火得直跺腳道:“那也得裴錢願意和真心認你們是爹孃才行啊,你這是什麼混賬道理,為人父母者,便天經地義是事事都對的?這是戰場廝殺嗎,是官場


    勾心嗎?你姜赦連一句不因利益、不以大道而傷害裴錢的保證都不給,是懶得給,不敢給,還是不屑給?或是根本給不了?!


    “虧得我還要拗著性子,故意擺出文聖的陣仗來見你,免得自家學生和小裴錢心裡有芥蒂,圖個啥?狗日的姜赦,我去你孃的兵家老祖。”


    “擱我是小平安,碰到你這麼認親的,先給你一個大嘴巴子。”


    姜赦眼神漠然說道:“罵完了沒有?罵完了,我就要帶裴錢走了。該給的補償和好處,我一點不少了陳平安和落魄山。”


    老秀才怒道:“但凡是個人,都說不出這種屁話!”


    姜赦臉色陰沉幾分,“姓荀的,提醒一句,不要得寸進尺。惹惱了我,我就讓你們文廟和這浩然天下長長記性。”


    “還來這套。他孃的,吵架無數,頭一回如此生氣。”老秀才自顧自搖搖頭,好似下定決心,深呼吸一口氣,笑呵呵道:“好!道理是說不通了。你姜赦一貫是個以打破所有邊界、人間藩籬為證道的主兒。你只是吃不


    準,我那關門弟子,有無把握算計死你的本事。”


    姜赦笑問道:“就憑現在的他?”


    老秀才說道:“既然你不放心半個一,我又何嘗放心兵家初祖了,那咱們雙方就劃出道來?各憑本事,生死自負,輸贏在天?”


    姜赦似笑非笑,“跟我耍激將法?”


    老秀才神色複雜,撤掉隔絕天地的神通,轉頭望向屋外那邊,“平安,可行。”


    陳平安默默望向裴錢。


    裴錢輕輕搖頭,“師父,不要傷心。我本就不想吃那個沾滿泥土的饅頭。”


    這麼多年,我可能從來沒有長大,只是假裝懂事。


    小陌屏氣凝神,雙指併攏,掐劍訣豎在身前,一條青紫劍氣隱約現世。


    倚天萬里須長劍。


    謝狗現出白景真身容貌,袖有一柄用以“看山”的袖珍短劍,那是她在遠古歲月中豪取道號的殺手鐧之一。


    不曾想陳平安一步踏出,一副身軀瞬間支離破碎,崩如無數琉璃,剎那之間,便重新聚攏為一尊神靈姿態。


    天地鴻蒙一片,他隨意來到小陌身邊,拍了拍小陌的胳膊,來到白景身邊,輕輕一拍她的袖子,“沒必要。”


    一條漫長無止境的登天台階,與之對峙,是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幻象白玉京。


    有神人緩緩拾級而下,一揮袖子,將那預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給打散。


    當那身形從高向低,被道氣牽扯,竟有一種強行讓天地接壤的道化跡象。


    光陰長河一處漩渦當中,鄭居中緩緩起身,與對面盤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陸沉,微笑道:“你們白玉京運道不錯。”


    天外,一道劍光如一條璀璨銀河,毫無顧忌,貼近青冥天下這艘“渡船”,來到蠻荒、浩然繞行的那條青道軌跡之上。


    與此同時,屋內姜赦分身體內,三份武運開始興風作浪。


    五彩天下飛昇城。青冥天下歲除宮。寶瓶洲落魄山,桐葉洲青萍劍宗……各有異象,各起一陣,彷彿是輔弼主神歸位。


    白玉京最高樓,掌教餘鬥神采奕奕。


    低處那五城十二樓,察覺異象的正副城主道官們各懷心思。


    蠻荒天下,白澤輕輕嘆息一聲,與之結伴而行的緋妃剛剛躋身十四境,道心大震,她欲言又止,想要與白老爺詢問緣由。


    白澤自言自語道:“天變。”


    鄒子在人間徒步而行,不言不語。只是縮手在袖,推衍五行。


    獨自遊歷的劉饗面帶微笑,停下腳步,行古祭禮,伏在地上,默唸兩字,“尚饗。”槐黃縣城,一場驟雨即放晴,有些不願搬遷至州城的老人習慣性笑語一句這天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