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 作品

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高兩境(第3頁)

每當收起早餐攤子,發現比昨天多了幾錢銀子,今天就是好日子,若是少了幾文錢,爭取明兒多掙就是了。

一個草鞋少年花了十幾文錢,沒吃飽。最近接連幾天都是在這邊買頓早餐,細嚼慢嚥。

只有一個叫任湘綺的官員,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馬車,在這邊落座吃早飯,心不在焉,經常碎碎唸叨著,習慣性手指掐算,好似在算賬。少年一打聽,才知道他名氣不小,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傳臚出身,而且任湘綺竟然還是出身某個地方郡望家族,卻只因為年輕氣盛,不太會做人,就被戶部那邊給打發到了詹事府,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,好些個當年成績不如他的科場同年,如今都發跡了,這邊的攤販們小道消息很靈通,都說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,就是這個任湘綺的同年,名次靠後的二甲進士,白衣寒族,如今反而騎到頭上去了。草鞋少年便好奇詢問,清紀郎這個官又不大,怎麼參加早朝。攤販們大笑不已,反問你就沒瞧見這位清紀郎的馬車,方向不對?

玉龍河邊的詹事府,幾個值夜官員,哈欠連天,調侃著左右春坊或是司經局最近發生的趣事,用來提神,打發瞌睡蟲。

右春坊,幾個官員,茶壺裡都裝著酒水,各自心照不宣,抿一口,誇誇其談那國是國策,缺的不是才情本事,只是官身。

相對最為清閒的司經局內,正在聊著某某衙門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馬,哪位功勳後代與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,誰在哪裡購置了一座大宅子,買了哪些孤本書籍、誰的真跡字畫。

看來青杏國太子殿下,養了一大幫憂國憂民的富貴閒人,就等你柳豫登基,便可以大展拳腳施展抱負了?

額頭上貼著符籙的草鞋少年,就這麼在各座衙署間穿廊過道,大搖大擺,如入無人之境,偶爾輕輕吹起那張符籙,起起落落。

皇宮內,老皇帝柳龢臨時召見了十幾位廟堂重臣,太子殿下柳豫,和金闕派當代掌門的護國真人程虔,今夜一併參與議事。

畢竟那麼一個遠在天邊、高過雲霄的大人物,大駕光臨本國,由不得他們不用心,所有的細節都需要反覆推敲,絕對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,愛喝什麼仙家酒釀,如何挑選時令蔬果和特色糕點,座椅案几的形制,屋內古董珍玩和字畫書籍的篩選,各自放在何處,等等,都是學問。這不禮部那邊剛剛商議出一個初步方案,陳山主到了青杏國以後,下榻的地址,禮部衙門那邊暫時有三個備案,鴻臚寺名下的某座會館,京城內那座名為松濤館的仙家客棧,金闕派的垂青峰,三者各有優劣,選擇鴻臚寺會館,優點是朝廷可以全盤管控所有環節,缺點是不夠……仙氣,略顯寒酸了,擔心那位陳山主誤以為他們青杏國不夠上心,敷衍了事。松濤館地理位置好,而且就在京城內,但是朝廷需要臨時大興土木,臨時營造出一座仙家府邸,工部那邊已經籌備好足夠的山上材料,幾乎等於是“照搬”了一座仙家宮闕,但這就需要跟松濤館討價還價,戶部那邊為此專項撥款了一大筆神仙錢,只等皇帝陛下這邊下旨“敕建”。若說選址金闕派,靈氣充沛的仙府、周邊戒嚴等諸多事務都可以省去,唯一問題,就是距離京城太遠了,而皇帝陛下顯然更希望能夠藉助這個千載難逢的寶貴機會,讓太子柳豫與那位出身文聖一脈的陳山主多接觸接觸,若是雙方性格投緣,話語投機,這對柳氏國祚而言,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無憂了。

故而皇帝陛下內心深處,還是更偏向於將陳山主的下榻地點選在松濤館。

刑部尚書輕聲道:“陛下,五城兵馬司那邊剛剛得到消息,張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趕到了松濤館,按照規矩,我部供奉沒有追查他們去見誰。”

柳龢笑道:“按照諜報顯示,寡人聽說松濤館這些山上客棧的幕後老闆,都姓董?算起來,董老闆與陳山主還是同鄉。”

程虔點頭道:“這個綽號董半洲的董水井,跟陳山主都是龍州槐黃縣城本地人氏。”

柳龢感嘆道:“一座驪珠洞天,真是藏龍臥虎。年輕一輩,更是出類拔萃。”

當年評選出來的寶瓶洲年輕十人,除了榜首馬苦玄,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。好像那個叫隋右邊的女子劍仙,也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,關於隋右邊的出身,至今眾說紛紜,沒有定論。其實整個寶瓶洲山上練氣士,都心知肚明,如果不是某些原因,再加上那位早就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年輕隱官,以及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,還有那個一步登天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,寶瓶洲年輕十人,若是隻論籍貫出身,不論當下道場所在,那麼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修士,完全可以佔據半壁江山。

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,微笑道:“不得不承認,龍州此地氣運之鼎盛,冠絕浩然天下。”

一位兵部老尚書好奇問道:“大驪洛王宋睦,東海水君王朱,跟陳山主,還有顧璨,他們當年就都住在一條巷弄裡?一年到頭,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,常能碰面?”

程虔點頭道:“那條小巷名為泥瓶巷,好像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祖籍,也在這條小巷,不過曹老劍仙離鄉已久。”

老尚書憋了半天,才憋出個簡明扼要的兩字評價,“可怕。”

換成他,假設自己未卜先知,早早知曉了這些人的未來成就,在二三十年前,驪珠洞天剛剛開門那會兒,自己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,就去走那條所謂的泥瓶巷,還不得心肝打顫,兩腳打擺子?能想象一個在窯工當學徒的少年,就是未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?在小巷見了面,該怎麼跟對方打招呼?一個可能從鐵鎖井那邊拎著水桶汲水而歸的妙齡少女,就是後來的世間唯一真龍,會在老龍城一役獨自面對兩頭王座大妖,最終文廟決定由她掌管著東海水運?既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,就是不知道那位號稱“狂徒”的顧璨,與那大驪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宋睦,他們倆早年關係如何,融洽不融洽?

約莫是臨近清明的緣故,接連大雨,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,最近的氛圍,譜牒修士的心境,卻是豔陽高照一般。

只因為本來已經歸屬正陽山的裁玉山,在掌門郭惠風獨自走了一趟一線峰後,只花了三十顆穀雨錢,就買了回來。

至於郭惠風與那位劍仙宗主竹皇,具體是怎麼聊的,她沒說。

竹枝派修士還是通過正陽山諸峰那邊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,才知道竟然是竹皇親自在祖山的山腳,親自現身接待的自家掌門。

與此同時,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係維持如舊,不會成為後者的下山,就只是每年的“朝貢”份額照舊,還是花錢買庇護的關係。

今天擔任裁玉山開採官的白泥,剛進山,就看到一處老坑洞口蹲著個熟面孔,如今沒了知客身份,可進不去老坑。

老人快步走去,鄰近老坑洞口那邊,稍稍放緩腳步,與那個年輕人笑著打趣一句,“你小子屬狗的,消息這麼靈通?”

也好,省去許多找人的麻煩,如今竹枝派已經渡過難關,說是因禍得福都沒問題,那麼這個前不久被自己趕出去避風頭的外門知客陳舊,也就可以回來恢復職務了。只是竹宗主為何願意如此厚待竹枝派,主動與她示好,上次郭惠風在一線峰的山腳就沒有想明白,後來返回竹枝派召開祖師堂議事,她就只是說了雙方商討出來的最終結果,讓掌律凌燮近期約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語,不要得意忘形,免得被正陽山某些年輕氣盛的劍仙們聽了去,心裡邊不痛快,又來找茬,橫生枝節。

陳舊雙手插袖,滿臉疑惑,問道:“白伯,啥消息?”

見狀不似裝傻,白伯猶豫了一下,還是以心聲告訴了對方一個大概,無非是與正陽山關係有所改善,郭掌門與竹宗主將誤會都解釋清楚了,為竹枝派贏得了與正陽山幾百年相安無事的好光景,所以他打算讓陳舊恢復外門典客身份,問陳舊願不願意。

年輕人氣呼呼道:“趕我走也是白伯,如今邀請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,敢情白伯你在這兒遛魚呢?”

白伯笑道:“別得了便宜還賣乖,你就直說吧,願不願意恢復知客身份,如果點頭,也別高興太早,也有一件苦差事等著你,不過不讓你白出氣力,可以漲薪水。”

老人眼神慈祥,看著這個靴子上沾滿山間泥濘的年輕人,估計是在外邊討生活確實不容易吧,否則這小子也不會捏著鼻子重返裁玉山,設身處地,擱自己年輕那會兒,被人趕走,還真就不伺候了。當個外門知客,每個月按例是十二顆雪花錢的薪水,竹枝派包吃包住,幾乎沒什麼額外的開銷,等於是白賺,陳舊都可以將這筆神仙錢節省下來,何況知客負責待人接物,如果稍微心思活絡一點,再加上吃些回扣之類的, 只要別太心黑,以白伯的厚道,以及老人對陳舊的喜愛和偏心,肯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不說油水多,讓年輕人在竹枝派這邊攢點媳婦本,終究是可以的。可要說你陳舊心比天高,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,例如正陽山蘇稼那般的,就沒轍了,多睡覺多做夢才成。

陳平安笑道:“白伯,我這次返回裁玉山,可是奔著享福來的,先說說看,啥苦差事?我得聽過再做定奪,可別鬧個自投羅網的下場。”

白伯笑道:“本來被擱置的裁玉山開採事項,現在都開始復工了,但是郭掌門和凌掌律都覺得按照以前的路數,不太靠譜,你小子腦子靈光,好些在我這邊提出來的點子,我都拿到祖師堂那邊提了幾嘴,不曾想大半祖師堂成員都覺得不錯,所以我就幫你討要了一份差事,讓你管賬務,怎麼樣?”

一位宗主劍仙的親口許諾,比什麼燒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譜,這就意味著至少三五百年內,甚至是更久的光陰,竹皇只要一天還是正陽山的宗主,那麼曾經風雨飄搖的竹枝派,就再無任何內憂外患了。

就像上次祖師堂議事,以往一向只聽不說的白泥,難得主動開口詢問一次,能不能收取典客陳舊為自己的嫡傳弟子。

明擺著是要好好栽培對方,要將開採官“世襲罔替”給那個姓陳的年輕人了。

掌門郭惠風也對時常跑去河邊釣魚的年輕人印象不錯,掌律凌燮特地抽調翻看了關於陳舊的檔案,發現這位外門知客在自家門派內口碑不錯,那她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,跟掌門較勁,故而陳舊成為祖師堂嫡傳弟子,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。

至於白泥自己,有了這個想法之後,就愈發心境清閒了,總覺得自己將來養一群鵝鴨,弄塊菜圃,河邊釣釣魚,放眼千山外,讀書有滋味。

年輕人不能沒有心氣,但也不能太高,不宜過於鋒芒畢露,得讓世道和人事幫著磨一磨稜角。

所以老人就沒有告訴陳舊自己的真實想法。

哪天自己退了,就讓陳舊頂上去,在竹枝派祖師堂有張椅子。

先成為自己嫡傳身份,再熬幾年資歷,順勢擔任下任開採官,老人都是在給年輕人鋪路呢。

“白伯,說句心裡話,真不怎麼樣。”

陳平安揉著臉頰,“會不會大材小用了?”

白泥給氣笑了,一巴掌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,“好好好,陳知客境界高口氣大志向遠,好個大材小用!”

陳平安說道:“白伯,我曉得你的好意,不過我這趟來,就是跟你道別的,上次是擔心白伯多想,故意走得匆忙。”

白泥疑惑道:“臭小子這麼快就找到落腳的地方了?可別是那座正陽山吧?怎麼,只是喝了頓酒,就攀上水龍峰夏侯劍仙的高枝了?”

陳平安忍不住笑道:“就算我敢去,正陽山那邊也不敢收啊。”

白泥想了想,也沒有擺老資格,一定要年輕人如何如何,只是說道:“那我就不多問了,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,在外邊闖一闖也好,反正在外邊發跡了,我替你高興,若是混得一般,千萬也別矯情,就回裁玉山,白伯這邊,總有你一碗安穩飯吃。竹枝派不是什麼大門派,可門風到底是好的,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和腌臢事。”



陳平安笑眯起眼,雙手伸出袖子,抱拳搖晃幾下,道:“小子在此謝過白伯。”

白泥笑道:“可惜了郭掌門還曾在祖師堂議事中誇過你小子幾句。”

年輕人搓手驚訝道:“莫非,難道?”

白泥笑罵一句,“郭掌門一位金丹地仙,能瞧得上你?敢情你小子腸胃不好,成天就想著吃軟飯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白伯,實不相瞞,我已經有媳婦了,在一個可算第二故鄉的地方,我跟她感情很好的,她有萬般好,家世好,脾氣好,修行資質好,但是在家裡,都是我說了算,呵,出門在外,我那面子,槓槓的,也沒誰敢說我吃軟飯,在外邊喝酒隨便喝,想要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,保管有一碗醒酒湯等著我……”

老人笑道:“就別吹這種牛了,男人真能如此硬氣,是絕對不會放在嘴上的。我看你小子,在外邊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,沒少被關在門外。”

陳平安震驚道:“白伯可以啊,過來人?”

老人笑道:“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?”

陳平安朝老人豎起大拇指。

“陳舊,巧了,你正好也姓陳,要學人吃軟飯就跟那人學,落魄山那位陳隱官,能夠跟寧姚成為道侶,吃軟飯天下第一。”

“是啊是啊,陳平安這廝真不是個東西,恁大人了還是個光棍,廢物。”

就在此時,老人發現年輕人身體緊繃,僵硬轉頭,然後有了個笑臉,至於笑容燦爛還是諂媚,不好說。

白泥順著陳舊的視線,看到了一個英姿勃發的眯眼女子,身材修長,揹著劍匣,她就那麼盯著年輕人。

寧姚笑著朝老人抱拳行禮,“我叫寧姚,就是被吃軟飯的那個。”

白泥愣了愣,抱拳還禮,笑道:“姑娘說笑了。”

陳平安跳起身,快步走向寧姚,以心聲問道:“怎麼來了?”

竟然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,寧姚是何時到來的,陳平安都被矇在鼓裡,後知後覺倒抽了一口冷氣,郭掌門一事……白伯誤我!

寧姚以心聲說道:“老大劍仙曾經有過提醒,讓我將來在天泣之前就閉關,必須躲雨,等到雨歇時再出關,閒來無事,過來看看。”

陳平安咧嘴一笑,“我已經是仙人境,大劍仙了。”

擱在劍氣長城,一位仙人境劍修,被稱呼一聲大劍仙,可就不是什麼罵人話了。

寧姚點頭道:“看出來了。”

陳平安試探性問道:“什麼時候到這邊的?”

寧姚扯了扯嘴角,說道:“放心,在你們聊到那位郭掌門和‘莫非、難道’之後。”

陳平安打哈哈道:“白伯是老光棍了,跟劍氣長城酒鋪那邊一個德行,喜歡瞎聊,沒話找話,其實我們平時閒聊不這樣的。”

寧姚微笑道:“酒桌上的聊天打屁,我很清楚。”

只是酒呢,桌呢。

陳平安剎那間神色複雜,問道:“你該不會是?”

修行路上,幾乎沒有怎麼正經閉關的寧姚,她認認真真閉關的分量,陳平安曾經在劍氣長城,是親身領教過的。

寧姚神色玩味道:“比你高兩境。”

十四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