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百章 雪中送炭(第3頁)
陳平安點點頭,笑道:“這麼見外。明明走到了國師府,竟然連門都沒進。怎麼,覺得我當了官,便要分道揚鑣。”
董水井猶豫了一下,說道:“今時不同往日,總要避嫌幾分。”
領他走上賒刀人這條道路的許先生曾經說過,錢與權,若雙方都能純粹,也能是道德君子,節婦烈女。可只要黏糊在一起,就是乾柴烈火,男盜女娼。
董水井直截了當說道:“我如今的生意,也不太需要依仗國師的威勢了。”
陳平安不以為意,道:“道理是這麼個道理,可為了避嫌而生疏,不好吧。”
董水井說道:“只是在大驪京城這邊稍微注意點,在其它地方,該如何還是如何,不至於愈行愈遠。”
陳平安笑問道:“你跟我見外,我卻不跟你客氣,問一句,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敵,是範先生,還是劉財神?”
在賺錢這件事上,陳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齡人,董水井算一個。
掙錢既靠嗅覺也靠直覺。天底下哪個行當,不需要講究個祖師爺賞飯吃?
董水井顯然早有腹稿,說道:“既不想學範先生,當個開宗立派的祖師爺,也沒有劉財神那種壯大家族的心思,我賺錢,就只是賺錢,喜歡賺錢的過程,期間到底掙了多少,我會計數,一直想著哪天,賬簿上就只躺著能買幾碗餛飩的錢,取之於天地,還之於天地。”
陳平安大口嚼著餅,含糊不清說道:“這種話,聽著就欠揍,誰信吶。”
董水井笑道:“以前也沒跟誰說過這種心裡話,別人不信,你會信的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還看書嗎?”
董水井點頭道:“當然。不過多是些雜書,不涉及經籍義理。”
陳平安勸說道:“別人就算了,讀不讀書,看什麼書,總是興趣為先。你不一樣,大錢要麼配以大德,至少也要配以強術,還是要多看點書的。以前一直想不明白,為什麼我每次問先生關於治學的問題,提出自己的見解,先生耐心聽完,給出的評價,總說好,或是很好,極好的。”
董水井眼神古怪。
陳平安笑道:“你此刻是怎麼想的,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。所以後來有次在城頭,練劍之餘,問左師兄,才知道原因,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,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,就是真的好,並不是糊弄我,也並非我是關門弟子,才說好。再者先生見過的人、經歷的事情都多,他的心胸不止是讀書讀寬的,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。”
董水井默然。
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,細嚼慢嚥,緩緩道:“做學問,既要苦心孤詣,耐得住寂寞,也要殺氣騰騰,就像陋巷遇敵,狹路相逢,從喉嚨處著刀,定要見血,才肯收手。”
“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遊記上邊,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。”
“治學要有殺氣,看書要有絕招。好書,一般的書,通殺。書上的聖賢豪傑,奸人賊子,皆斬。”
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,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,他們在路邊攤吃著餛飩,聊著治學的事情。
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,“有自己的心得麼。”
陳平安抬手招呼掌櫃,遞過去手裡邊的空碗,又要了一碗餛飩,笑道:“有,怎麼會沒有,琢磨出了個笨法子,先前在心湖書樓裡邊,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,可惜……全沒了。無所謂了,重頭再來便是。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,再求提煉,慢慢來。儒家的經史子集,道家的三洞四輔等等,不跟你吹牛,我這些年是好好鑽研過目錄、版本、文獻這類專書的。我這路數,自然是考據多,發明少,抄錄多,歸納少。形容廟大,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,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,便一下子給鎮住了,後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,更是匪夷所思,所以我的讀書門徑,獨家心法,再簡單不過了,在某一時刻,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‘書讀完了’,嘿,這就是修道的好處了。”
董水井點點頭,“以前就聽老人講過,我們這輩子掙了多少錢,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,下輩子的福禍,都是這輩子的功過。”
出了家鄉,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,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,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“家底”。
董水井思量片刻,“偶爾,只是偶爾,還是會有點後悔,當年沒有繼續讀書,想著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。”
當年他跟嘉春嘉都放棄了那趟註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,從此與李寶瓶、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。
無法想象,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欲睡、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李槐,竟然都成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。
董水井自嘲道:“說實話,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。人各有命,我們都很幸運了。”
陳平安沉默許久,輕聲笑道:“無妨,學問在書上,也在書外。”
董水井愣了愣。
陳平安說道:“其實是齊先生說的,我只是照搬。”
董水井笑了笑,“像。”
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。
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。
遠處,一座售賣胭脂水粉攤子旁邊,顧璨問道:“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?”
劉羨陽笑道:“雖然是關係不錯的同鄉,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。”
一個太會掙錢,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,一個太會花錢,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餓著。
劉羨陽雖然比董水井略大,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,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。
顧璨說道:“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,沒臉往董半城身邊湊。”
劉羨陽點頭道:“董水井賺錢的能耐,跟我練劍的天賦,如出一轍,都沒道理可講。”
不得不說,我們家鄉,真是出人才啊。
顧璨說道:“你這個人,表面嘻嘻哈哈,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,小氣倒是不小氣,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,等到他比你強了,你怕輸,就乾脆碰也不碰這門學問了。”
劉羨陽點頭道:“是有這個臭毛病,虛心接受,堅決不改。”
顧璨說道:“那你還練什麼劍?”
劉羨陽只好祭出殺手鐧,“別逼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。”
顧璨撇撇嘴。
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,對那高大男子說道:“這位客官,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,耽誤生意好久了。”
劉羨陽只好讓出位置,顧璨跟著挪步,不曾想那姑娘笑道:“小哥兒,沒說你。”
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“名”字、卻堪不破一個“錢”字的董半城,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。
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,“董水井,再多掙點錢,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,爭取合夥開個鋪子,我還是當二掌櫃。”
董水井停下腳步,轉頭望去,笑道:“好!”
陳平安走向劉羨陽和顧璨那邊,一起漫無目的閒逛起來。
湊巧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輕女子,剛好跟他們仨碰了頭。
一別多年,再見王朱,也無任何遐想,劉羨陽神色灑然,抱拳笑道:“稚圭姑娘,好久不見,想念想念。”
王朱伸出手,“聽說你要辦喜酒了,請帖拿來。”
劉羨陽大笑道:“請帖就免了,份子錢也不必給,以後我與道侶若是路過東海水府,牌面給到就足夠了。”
王朱笑道:“好面兒,老樣子。”
顧璨在旁暗戳戳道:“他鄉遇老鄉,兩眼淚嘩嘩。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,即便有緣無分,睡不到一塊去,也該抱頭痛哭一場才對。”
王朱笑眯眯道:“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乾淨,歸功於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嘴。”
顧璨故作恍然道:“咱倆約好了的,一條泥瓶巷,狗屎歸我,雞糞歸你,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佔小便宜,非要多吃多佔。”
王朱略作思索狀,笑道:“記得某年夏天,接連十幾天,不知道是誰每天頂著大太陽、撅著屁股趴在田邊,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,好不好玩?”
顧璨哦了一聲,說道:“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,我把它取名為宋集薪的,賊是賊了點。”
劉羨陽連忙咳嗽一聲,王朱瞪了顧璨一眼。
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。
這類過招,太習以為常了,還遠遠不至於到紅臉鬧翻的地步。
劉羨陽抬臂招手,嘖嘖稱奇道,“啥日子,出門接連遇貴人,宋搬柴,這邊這邊!”
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,顧璨扯了扯嘴角,嘖了一聲,“還挺人模狗樣的,學那戲文微服私訪,體察民間疾苦?曉得一個肉包子幾文錢嘛你?”
宋集薪斜眼顧璨,微笑道:“出門前翻過黃曆了,今兒不宜打兒子。”
顧璨問道:“啥時候嗝屁,我好繼承家業。”
劉羨陽大笑不已。
宋集薪提醒道:“姓劉的,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。”
劉羨陽笑呵呵道:“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,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。”
顧璨冷笑道:“曾經都是啞巴吃黃連心裡苦的難兄難弟,大哥就別說二哥了。”
王朱眨了眨眼睛,“怎麼講?”
陳平安說道:“好不容易聚在一起,你們學學我,少說幾句怪話。”
宋集薪嘖嘖出聲,劉羨陽呸了一聲,王朱哦了一聲,顧璨笑呵呵。
治學之道,立志於學,學問學問,先學後問,再學再問,川流不息,浩蕩百川流。
國師陳平安,劍仙劉羨陽,宗主顧璨,藩王宋集薪,水君王朱。
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譁熱鬧、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