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野田黃雀行(第3頁)

道士俯瞰大地,似在尋覓某物。
頭戴一頂蓮花冠,其中蘊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瀉人間,分散出億兆條金光如撒網十四州。
關鍵是
如尹仙這般道力深厚、幾近功德圓滿的老字號仙人,竟是渾然不覺。
尹仙疑惑道:“能否詢問此事?”
毛錐猶豫了一下,以心聲洩露天機,“陸沉的境界,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。”
尹仙呆滯無言,道心巨震,滿臉錯愕,被震撼得無以復加。陸掌教早已經是十四境圓滿,還要如何更進一步?!
聽聞閏月峰那座新建宗門,宗主張風海一行人剛剛離開青冥天下,遠遊蠻荒去了,武夫辛苦跟隨離開,陸掌教難道是趁此機會?
關於閏月峰辛苦的大道根腳,即便是山巔修士,知曉內幕的,依舊屈指可數。一般的飛昇境,都無法獲悉此事。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,還要歸功於師尊。
毛錐瞬間猜出尹仙的心思,搖頭道:“那你就小覷了陸沉的道。”
翩翩孤鶴唳青天。
何其寂寥。
————
農忙時節,村塾放假。
好幾天不必上學讀書,孩子們很開心,但是需要給家裡忙這忙那,就又有點小小的鬱悶。
姜夫子不在學塾,寧吉跟師兄趙樹下近期都在給那些蒙童家裡幫忙,蹭一兩頓飯吃總是可以的。
忙碌一天,師兄弟走在田埂間,他們今天打算開個小灶,挑下一條臘肉切開剁了煮筍乾,再炒幾盤時令野蔬。
只見田間黃雀飛,忽高忽低,忽聚忽散。
寧吉沒來由記起一篇詩歌,文字質樸,寫得極美,宛如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謠。
拔劍捎羅網,黃雀得飛飛。

飛飛摩蒼天,來下謝少年。
趙樹下與寧吉幾乎同時停步。
遠遠看到兩人,在河邊並肩而立,好像在守株待兔。觀其氣度風範,絕非凡俗,定是神仙洞府走出的修道高人。
趙樹下聚音成線密語道:“寧吉,不對勁。敵友難辨,我已經以心聲通知魏神君。在魏神君趕來之前,等下如果起了糾紛,我會故意軟話求饒,看似是搬出師父的名號嚇唬人,這一刻,你就毫不猶豫祭出三山符,先行返回落魄山。”
寧吉默不作聲。
趙樹下說道:“聽師兄的!”
寧吉點點頭。
“趙樹下,寧吉。”
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們的名字之後,微笑道:“魏檗不會來的,三山符也別浪費了。不必緊張,緊張也沒用。”
“寧吉,多跟你師兄學一學,對敵之際,需殺心藏得住殺氣。”
男人介紹道:“我叫鄭居中,來自白帝城。身邊這位,暫名劉饗,是浩然天下的大道顯化而生,就是在陸掌教編撰的歷史典故里,與至聖先師不太對付的那位。”
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幾眼,劉饗點點頭,果然是此人。
趙樹下稍微寬心幾分,寧吉如釋重負之餘,神色複雜。
鄭居中解釋道:“先前劉饗言語提及此地,只是順路看看你們。劉饗有話要說,我有事要忙。”
劉饗笑道:“相信以鄭先生的心智,還不需要誆騙你們吧?”
鄭居中微笑道:“真碰到事了,也不盡然。”
劉饗說道
:“今內容,你們聽過之後,可以轉述給陳平安。”
趙樹下神色肅穆,說道:“劉先生請說。”
劉饗緩緩道:“我與浩然幾位所謂的道友,對陳平安觀感都不錯。”
“只說這一道關隘,鄭先生就很難過去。這與境界高低關係不大。”
“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憎。先有書簡湖,再加上後來你先生對待五彩天下馮元宵、學生寧吉的態度,讓我逐漸有了信心。”
“最重要的,你家先生,還很年輕。”
“反觀鄭先生跟吳宮主,說的好聽點,他們一顆道心堅若磐石,說得難聽點,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,俗話說船大難掉頭,便是此理。”
“寧吉,在你先生身上,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可能性,存在著一條可以不斷糾偏、逐步完善的道路。都說他喜歡自我否定,自我意識太過單薄了,但是在我看來,就是天大的優點。”
中土文廟議事,兩座天下對峙,陳平安作為第一個說開打的人,卻遲遲不去蠻荒戰場建功立業,難免有功德有虧的嫌疑。
也就是如今文廟管事的,是恢復神位的老秀才,再加上先前由禮聖領銜、三山九侯先生、鄭居中等都現身的天外一役,陳平安出力不小,即便文廟內部有意淡化此事,浩然山巔依舊心知肚明,認可那位年輕隱官,並非躺在功勞簿上不動彈的人物。不然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外的浩然六洲,只會非議
更多。何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,開鑿一條大瀆,確實都是天大的事情,至聖先師散道之前,還曾蒞臨桐葉洲,呂喦陪同,一起見證陳平安請來諸多別洲山水神靈的禮敬香火,捨得散盡功德,如同在夜幕沉沉的一洲山河點燃億萬盞燈火。
劉饗當然不會視若無睹。
這本就是至聖先師的用意之一。
好似在與劉饗遙遙對話一句,鄰居兼道友,別灰心嘛,再挑挑看。
“當過末代隱官,住持過劍氣長城戰事。一座中土兵家祖庭,那些武廟陪祀名將們,對陳平安印象都還不錯。”
尤其是跟那撥跨洲渡船管事的打交道,在很多有心人眼中,更有好感。
既是純粹武夫,又是一位劍修。既是文聖一脈的儒家道統自己人,又是在山上開宗立派的祖師爺。
“寧姚和斐然,為各自大道認可,是那名實兼備的天下第一人。
身為天下共主,他們的這種身份,本就是人間最大的護身符。與之敵對,就是與一座天地大道抗衡。
我也好,蠻荒晷刻,五彩馮元宵也罷,我們道心即天心。”
“由此延伸開來,鄭先生本來還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,既然我沒敢答應,今天就先不提了。”
在那山巔的修道有成之士,冥冥之中都會有一種感應,大道並非死物,它有自己的愛憎喜惡。
老話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。不同地方的水土各有其性,五嶽土性各異,又比如在紅燭鎮
匯聚的三條江水,水性就截然不同。
劉饗也怕那姜赦重整旗鼓,率領兵家重頭再來一回,導致天崩地裂,遍地硝煙,人間萬物凋零,生靈塗炭。
兵家初祖姜赦也好,之前的文海周密也罷,要以各自大道,用一時的山河破碎如飄絮,換取萬世太平,周密手段酷烈,追求一勞永逸。
但是身為各座天地大道顯化,在劉饗他們這些存在眼中,一本大道賬簿,卻不是這麼計算的,他們必須要為“現在”一切有靈眾生負責。
浩然天下曾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的劉饗,閏月峰武夫辛苦,前不久與斐然結成道侶的蠻荒晷刻,五彩天下那邊暫時還是一位小姑娘的馮元宵,西方佛國一位揹著佛龕行腳山河的文字僧。
修道尚且講求資糧,更何談用兵一道,兵馬未動糧草先行,兵餉糧草的籌備,人力物力財力的調配,都是取材於天地。
自古“犧牲”,需祭祀酬神。
這就像兩個人,一個說你得借我一顆銅錢,明天后天就能掙幾兩銀子,一個卻只在意今天兜裡的錢財。
還怎麼談買賣?如何談得攏?故而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根本分歧,又是一種大道之爭。
若是姜赦此次出山,能夠找到他們,並且用某種“道”說服他們,而非一味以道法、武力鎮壓,就有一定機會獲得先手優勢。
不是全然沒得談。
之所以是“幾乎”,而非絕對。
在於劉饗他們,先天憎惡修
煉求仙的修道之士,大修士即是剮不去的膿瘡,仙府門派與那王朝的雄城巨鎮,在大地之上連成疥壁。所以兵戈一起,就是一種大道對人間的“掐尖”,俗子與煉氣士將古戰場遺址視為畏途,於劉饗他們而言,卻是傷疤而已。
周密選擇蠻荒的最大劣勢,就在於他終究是個外人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所以晷刻才會一直試圖逃避,哪怕周密給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嶄新道路,甚至能夠幫她吃掉浩然的同道,晷刻依舊不肯與周密合作,道不相契。閏月峰辛苦內心深處排斥鴉山林江仙,亦是同理。
不知不覺,無形之中,劉饗跟趙樹下一個說一個記。
寧吉則跟鄭居中走在一起。
寧吉好奇問道:“鄭先生要忙什麼大事?”
鄭居中說道:“道上碰到兩位強手,既然誰都不肯讓路,只好跟他們爭道。”
寧吉問道:“鄭先生能贏麼?”
鄭居中笑道:“不敢說一定如何。”
寧吉聽到這個客氣說法,便覺得鄭先生贏定了。
劉饗環顧四周,嘆息一聲,打了個道門稽首禮。
鄭居中望向遠處,問道:“寧吉,聽說陸掌教是你的小師父?”
寧吉赧顏道:“陸掌教跟我開玩笑的。”
鄭居中默不作聲。
田地間,好似有一雀低低盤旋,天地間,黃雀驀然振翅,高飛入青天,不知是就此自由,還是去自投羅網。
寧吉抬頭望去,少年見雀悲,雀飛少年喜,不見了
黃雀蹤跡便有些失落,一時間怔怔出神,不知如何言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