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這個名字不錯


  spanclass="con_txt">陳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黃縣城,帶著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邊大山最高者,北嶽披雲山。2

  到了山腳,香客絡繹不絕,車水馬龍,這邊還有個專門售賣山貨、草藥的山市,東西自然都是真的,山貨能假到哪裡去,就是價格談不上公道了,處州本地香客,都不會在此停步,只管直接登山敬香,求財求姻緣求平安,山中各有去處,外鄉的善男信女,在這邊沒少花冤枉錢,怪不得他們,實在是在這邊擺地攤的趕山人,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,不是從披雲山的後山那邊挖來的茯苓,從鰲頭峰山上砍來的雷劈木,只需放在家裡就能驅鬼辟邪,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靈芝,仙草山,總聽說過,曉得的吧?歸那落魄山管的小山頭之一,客官要問為啥別人不敢去,我偏可以去挖那邊的靈芝?問得好!巧了,我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山主,還是以前經常拜年串門的遠方親戚哩,咱倆關係可不一般,要是在縣城那邊的路上見著了,他得喊一聲大伯,每年大年三十夢夜飯那會兒,那小子在桌上沒少給我敬酒呢,不信?我可以與陳平安當面對質,只要路費你出,到了落魄山那邊,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,得不得喊我一聲大伯,認不認這門親戚……

 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地攤旁,聽得津津有味,頻頻點頭,那漢子見有人捧場,便對陳平安笑臉相向。1

  黃帽青鞋的小陌,用小米粒的口頭禪說,就是聽得腦闊兒疼。

 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現在兩人身邊,笑問道:“你們倆就這麼有閒情逸致?”

  陳平安站起身,以心聲說道:“剛剛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裡邊,我找到了一塊本命瓷碎片,根據這碎片的大小,估計就只差最後一片,暫時還沒有任何線索了。”

  魏檗拱手笑道:“可喜可賀。”

  陳平安頭疼道:“不還差一片。”

  魏檗問道:“既然只差最後一片碎瓷片了,你心中就沒有一點感應?”

  陳平安搖頭道:“怪就怪在這裡,曾經有過一點,現在變得毫無頭緒了。”

  先前與陸沉暫借一身道法的時候,好像就離得近,歸還十四境修為之後,那種冥冥之中的微妙牽引,就蕩然一空。1

  難不成最後一塊碎瓷片,就在青冥天下?

  問題在於陸沉確實不曾如此作為,陳平安也相信陸掌教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,那麼會是誰帶去青冥天下?

  陳平安笑道:“不說這個,神號一事,魏山君想好了?”

  “酒桌上聊這個。”

  魏檗也不帶著他們上山,去山腳“小鎮”的一座酒肆,是小鎮黃二孃開的,她僱了個人看鋪子,屬於分號了,她的兒子,叫白商,是個公認的神童,貨真價實的讀書種子,曾經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唸了幾年書,如今已經有功名在身了,去外地負笈求學了,以後出息不會小,說不得過幾年再去趟京城趕考,一轉身就是個官老爺了,家底殷實的黃二孃,已經算是熬出頭了,只是她這些年也沒想著找個男人,用家鄉土話說,被寡婦招贅的漢子,都被稱為“接腳”。早些時候,酒鬼們都覺得東邊看大門的鄭大風,有此機會,誰不知道鄭大風每次賒賬喝酒那會兒,別聽當時黃二孃嘴上如何尖酸刻薄,只看婦人的眼睛裡,有光彩,只是拖了這麼多年也沒擺酒的跡象,孤男寡女的,不是相互耽誤嘛。

  今天黃二孃就親自在這邊酒肆看著生意,魏檗挑了張酒桌,跟徐娘半老的婦人,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,輕聲笑道:“自打她知道鄭大風回鄉了,就常來這邊,間接幫著山君府禮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,於公於私,於情於理,我都得照顧照顧這邊的生意,小陌先生,稍後就有勞你結賬了,我怕陳山主藉口去茅廁,一泡尿的功夫就沒影了。”

  小陌先點頭應承下來,再幫忙解釋道:“這就是魏兄誤會了,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,結賬更是不含糊。”

  魏檗笑道:“哦?我怎麼只聽說二掌櫃在劍氣長城,桌上勸酒本事第一流?一概不賒賬的?”

  陳平安笑了笑,自顧自悶了半碗酒,抿了抿嘴唇,神色如常輕聲道:“也不是從不賒賬,偷偷破例過兩次。”

  只有兩次例外,在那之後,酒鋪想破例給誰賒賬,就都沒機會了。

  小酒鋪的酒桌酒碗和酒水,一直在。

  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,問道:“神號不是‘夜遊’?”

  魏檗說道:“不是夜遊,我準備自擬神號‘靈澤’。至於那本冊子,我補充了三萬多字,署名就算了,你今天在酒桌上,得跟我保證這個,我再把冊子還給你,不然以後朋友沒得做,陳平安,你別覺得我在開玩笑,是很認真說你說這個事兒。”

  陳平安點點頭,“魏山君官大,不敢不從。”

  魏檗瞪眼道:“不當真是吧?”

  陳平安趕忙舉起酒碗,道:“披雲山這還沒被文廟封正、贈予魏山君神號呢,氣性就見長,以後還了得,咱這窮親戚,還串不串門了?”

  小陌點點頭,跟著舉起酒碗,都不廢話半句,先乾為敬,一飲而盡,小陌這才說道:“苟富貴勿相忘,魏山君不應該。”

  魏檗端起酒碗,跟陳平安磕碰一下,轉頭望向小陌,滿臉無奈道:“小陌,你可別學這種人,酒量好,就是酒品太差。”

  桌上不勸你的酒,沒把你當朋友,情分不到門,喝酒是喝水。你不敬我的酒,就是沒把我當兄弟……聽聽,這種話是人說的?

  陳平安置若罔聞,只是默唸著“靈澤”二字。

  按照說文解字,靈澤寓意天之膏潤,可以用來比喻一國德政。

  魏檗在擔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,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國的大嶽山君。

  神號“靈澤”,頗有幾分緬懷故鄉的念舊意味。倒不是說這有什麼山水官場的忌諱,只是對魏檗而言,有利有弊,說實話,其實是不如“夜遊”那般百利而無一害的。身為一洲北嶽山君,神號卻與甘霖雨露有關,再者魏檗一旦選取這個神號,就算與大驪宋氏徹底綁死了,畢竟一洲半壁山河,都是大驪國土,所謂的德政,就是說如果大驪王朝以後長久太平盛世,政治清明,魏檗就跟著受益,但如果大驪宋氏未來遇到皇帝昏聵、朝綱不正的情形,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,自然而然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。

  於是陳平安再次問道:“真想好了?”

  魏檗說道:“身為山君,神號得水,豈不是兩全其美。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魏山君要是這麼解釋,也是有幾分道理的。”

  既然魏檗心意已決,陳平安就不指手畫腳了,磕碰酒碗一下,各自喝完碗中酒水。

  陳平安說道:“皇帝陛下會感到很意外,驚喜,嗯,意外之喜。會覺得這麼多年對披雲山的信任和扶持,沒白費。”

  魏檗笑道:“說得直接點,陛下是會慶幸沒有養出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吧?”

  陳平安埋怨道:“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點,沒你這麼貶低自己的,趕緊的,自罰一碗,趕緊滿上。”

  魏檗看向小陌,“你家公子的勸酒本事如何?我有誤會他嗎?”

  小陌二話不說,自己先喝了一碗,“公子這句話,勸酒是勸酒,在理也在理。”

  魏檗嘖嘖道:“陳山主,這樣的扈從,給我也找個?”

 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,呲溜一聲,“獨一無二,別無分號。”

  小陌聽著高興,就要學鄭大風,與自家公子提一個,結果馬上被陳平安眼神示意別內訌,小陌便默默轉移酒碗,朝向魏檗,“我先提一個,魏山君提不提,提了願意喝多少,肯不肯滿飲一個,就都看咱們朋友情誼的深淺了。”

 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,“好傢伙,你們倆這是合夥砸場子來了,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啦?”

 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,示意魏檗別磨蹭,喝個酒而已,就你屁話多。

  魏檗氣笑道:“小陌,我跟你不見外,今兒就把話先撂在這裡,你勸我一次酒,我都喝,反正每喝一次,咱倆情誼就淺一分。”

  小陌一時間有點束手束腳。

  陳平安笑道:“怕啥,你們倆情誼深如海,想要酒杯見底,得接連喝垮好幾間酒鋪才行,魏山君這是跟你使用激將法呢。”

  魏檗一時無言,只得舉起雙手,抱拳求饒。

 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:“如今齊渡的長春侯楊花,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,屬於舊神水國的某位神靈轉世?”

  魏檗笑而不言。

 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什麼。

  魏檗嘖嘖道:“你們家那個陳大爺可以啊,自家喝酒不盡興,帶著那幾個朋友來這邊山腳逛蕩,就在這邊喝了頓早酒,就差沒扯開嗓門讓我露面幫忙待客了。”

 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帶著仨朋友,一位十四境的斬龍人,一位流霞洲飛昇境,一個玉璞境劍仙,明顯是跟他魏檗擺闊來了。

  陳平安笑道:“誰讓你當年讓他吃了幾頓閉門羹,心裡邊憋屈著呢,不過必須跟你澄清一點,信不信由你,景清在我這邊,他可從沒說你半句不好,半句牢騷話都沒有,說出口的,反而都是些好話,你是不知道那副場景,滿肚子委屈的同時,還得拗著性子捏著鼻子說你好話,難為他了。”

  魏檗小有意外,還以為陳靈均這個小王八蛋會在自家老爺這邊,只會滿腹牢騷,說自己一籮筐的壞話。

  小陌點頭道:“景清在落魄山上,只說在我這邊,同樣從沒說過魏山君的不是,只說他跟你多年朋友,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親兄弟一般,感情老好了。”

  魏檗揉了揉下巴,小有愧疚。

  魏檗突然說道:“提前離京南下的陛下,改變既定路線了,沒有就此返回京城,而是選擇繼續南下,當下已經進入鄆州地界,看架勢,會去嚴州府遂安縣,顯然是奔著找你去的。”

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說道:“以後這種事情,你就當不知道好了。”

  曾經只是偷偷獨自喝酒的少年,到後來二掌櫃的酒鋪桌上和路邊,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樣,各自喝酒,百般滋味,唯獨沒有“讓朋友為難”這一口酒水。

  魏檗笑道:“那個留在豫章郡的老車伕,就跟庭院裡一動不動的螢火蟲,獨一份,我想看不見都難。”

  陳平安說道:“這也算理由?你有本事再找個更蹩腳的?”

  魏檗舉起酒碗,意氣風發道:“老子想喝酒了,還需要找藉口?”

  陳平安哎呦喂一聲,趕忙抬起屁股,雙手端碗,滿臉諂媚道:“這話說得好,在酒桌上理兒最大不過了!小陌,別愣著了,咱倆必須陪魏山君走一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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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鄆州嚴州府,遂安縣。

  青山連嶺,綠水長流,田壟綿延,山花欲燃。

  日頭正好,村野漿坊門外的曬場,遍地漿塊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銀子,驢子拉磨,扯著閒天,青壯漢子的視線,追隨著不遠處年輕婦人、小娘的鼓鼓胸脯和豐滿腚兒,漢子們嚥了咽口水,說話嗓門無形中大了幾分,老人坐在屋簷蔭涼處,抽著旱菸,心算著入春以來的雨水多寡,想著一年的收成,房門上貼著孫兒輩寫的福字和春聯,用筆稚嫩,但是透著一股朝氣。道路上有人肩挑著兩隻扁圓竹籠,裡邊擁簇著毛茸茸的雞崽兒,嘰嘰啾啾。

  兩輛馬車緩緩路過兩縣邊界立界碑處,抬頭遙遙可見一座文昌塔。

 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,路邊有黑瓦白牆的行亭,已經有人在此等候。

  行亭旁,有一棵數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,如巨大傘蓋,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,涼蔭鬱郁,滃滃翳翳,如在春水。

  亭內兩位大驪官員,裴通和褚良,皆身居要職,分別是鄆州刺史和將軍,屬於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。他們此次出行,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,身邊都只帶了一名扈從,按大驪律例,朝廷都會為這些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,配備數量不等的隨軍修士,對後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“秘書郎”的散官,可以領取兩筆俸祿,年限不定,比較自由,多是三五年一屆。這可不是什麼花架子,寶瓶洲戰事落幕後,這些年間針對大驪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,明裡暗裡,多達百餘起,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餘孽,也有一些對大驪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。對於後者,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,就早有定論,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,不得遷怒藩屬朝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