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人間校書(第2頁)

  老秀才搖搖頭,默不作聲。

  一切賢聖,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。

  陸沉的學問,很大啊,何其大哉。

  只說好友白也,多驕傲的人。多年前老秀才曾經私下找白也蹭酒喝,就問白也,若去青冥天下,最想見到誰。

  當時白也毫不猶豫,回答說是去南華城拜訪陸沉。

  也難怪某些浩然儒士,白玉京道官,會有個共同的看法,白也詩篇萬千,寫得再好,可惜從未能夠脫離陸沉窠臼。

  那會兒老秀才就藉著酒勁,把這個貶義說法說給了白也聽,畢竟這種勾當,也就老秀才做得出來,當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。

  白也聞言沉默片刻,最後笑言一句,也沒說錯。

  當然可以認為是白也認可此說,也可以理解為一句也沒說錯,也沒說對。

  陸沉抬起袖子,抱拳搖晃幾下,“能夠在酒桌之外,被文聖如此誇獎,這趟返鄉,哪怕無功,還是不白來。”

  老秀才擺擺手,“我從不亂夸人。”

  某人被陳靈均說酒品好,那肯定是酒品當真過硬,酒桌上從不含糊。

  例如劉景龍被執著於“好好講道理”的陳平安,認為擅長講道理,那劉景龍的道理,既說得好,還能不讓人嫌煩。

  再比如誰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劍術不錯?

  那麼在學問一道,被老秀才如此瞻仰,自然是真有學問的。

  陸沉與陳平安笑道:“你們蓮藕福地的那座狐國裡邊,有個小姑娘,到底是誰,以及她會在什麼時候出現,貧道就不洩露天機了,你自己找去,哪天找到了,不妨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,就贈予她一個道號,就叫‘粹白’,相信她以後的成就不會低的。如果你這個山主,膽子再大一點,落魄山運氣再好一點,能夠早些找到她,懵懂開竅之際,尚未擁有真名之時,為其傳道,以此命名,你們雙方的收益就更大了。”

  此事還是陸沉從“師叔”那邊閒扯瞎聊給聊出的消息。

  老秀才說道:“明月道場齋戒滿,高籠提出白雲司。對了,老觀主在你們那邊,可曾收徒?”

  陸沉說道:“收徒了,看架勢,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,師叔很看好那個王原籙。師叔以後可能還會收取弟子,數量不會少了,不過多半不會有什麼師徒名分,半師半道友的關係吧,反正師叔的那座道觀是肯定會落地的。白玉京那邊,對此也是樂見其成。”

  老秀才嘖嘖道:“如今有道祖出面,白玉京的氣度到底就不一樣了。”

  陸沉悻悻然,“貧道負責坐鎮白玉京那會兒,做事的胸襟也不小。”

  順其自然,萬事不管,山上山下無數道官,有口皆碑!

  陳平安疑惑道:“作為狐族,給她取這個道號,會不會太大了點?”

  聖人有言天下無粹白之狐,一頭狐魅,偏要取名粹白,一般來說是肯定不妥的。

  只是陸沉言語,從來有的放矢,肯定不是那種故意坑人的餿主意。

  山上練氣士的道號,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,取得太大,就很難“接住”。

  有點類似“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”。事無絕對,當然不是說這麼取名、取道號就一定不好,只是山上修行,心存僥倖,不是什麼好習慣。

  陸沉笑嘻嘻道:“有你扛著,還怕這些?”

 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鈐印一方龍虎山天師印,可擋天劫,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。

  差不多的道理,那頭可能暫時尚未出生的狐魅,將來由一個縫滿大妖真名的年輕山主賜予真名,確實是一樁並沒有後顧之憂的造化。

  說不定她以後在山上修道再破境,躋身金丹與上五境之時,陳平安都可以幫忙分擔天劫,如此護道,可謂穩當。

  陳平安看了眼陸沉。

  陸沉趕忙澄清道:“這可不是什麼亂點鴛鴦譜,山上修道,豈可事事往男女情愛上邊靠,那也太小家子氣了!”

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問道:“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驪京城,去見封姨?”

  陸沉嘆息一聲,點頭道:“要去的,至於能不能喝著酒,就得碰運氣了。”

  因為那樁塵封已久的龍宮舊事,封姨對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,怨念不小,她是替那位龍女打抱不平。

  畢竟如果陸沉願意出手,就不會出現那場斬龍一役。

  遠古雨師有兩位,皆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列,與封姨類似,神位和職掌被分攤了。

  之後他們又閒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,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,又比如龍新浦對孫道長那個道號“王孫”的師姐,為何動心,如何愛慕,山上都是如何傳聞的,諸如此類,老秀才和陸掌教,經常聊著聊著便對視一眼,嘿嘿而笑。

 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,加上陳平安挽留,就乾脆睡在自己關門弟子的屋內,老人不打呼嚕,睡得沉穩。

  練氣士,尤其是得道之士,真正的睡覺香甜,便是無夢。

  這也是一樁困惑世人至今無解的難題。

  修道之人,好像境界越高,越是無夢。

  陸沉雙手籠袖,抬頭望明月。

  自古多是借酒澆愁,不像今夜三人,可以借景消酒。一覺睡去,明天日出,各自忙碌。

  陸沉突然站起身,笑道:“隨便走走?”

  陳平安跟著起身,陪著陸沉一起散步,兩人走在溪邊小路上,泥土鬆軟,步履無聲。

 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,“如果只是紙上談兵,蠻荒天下沒有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,實在是太可惜了。”

  白玉京這幾年一直在作這場戰事的覆盤推演,最終得出的某個結論,與許多浩然山巔修士看法都不一樣,甚至是恰好相反。

  陸沉笑道:“將天時地利人和都量化,如果說蠻荒天下的實力是一百,陳平安,你覺得浩然天下的數字是多少?”

  陳平安似乎關於這個問題早有腹稿,說道:“至少是一百五十。如果再嵌入某個……道理,例如算上人心,浩然天下這邊就會打對摺,蠻荒天下那邊反而降低不多,所以那場仗才會打得那麼辛苦和慘烈。”

  陸沉點頭道:“所以我才會在白玉京那邊,對著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們,只說了一句,浩然天下的年輕人,就是最大的變數。”

  停頓片刻,陸沉加了一句,“周神芝,白也,於玄,陳淳安他們,在某一刻,也都算是年輕人。劍氣長城那邊,董三更,愁苗他們,還有那些不管最終有無返回浩然的外鄉劍修,當然也一樣。”

  說完這番好似蓋棺定論的言語,陸沉又說了一句類似讖語的話,“但是你要知道,有債還債也好,風水輪流轉也罷,蠻荒天下將來也會有自己的……年輕人。如果文廟不給出一個合乎時宜的、有大魄力的決斷,兩座天下就會一併深陷泥潭,就如……”

  陳平安接話道:“校書。”

  陸沉一巴掌,“這個比喻好。”

  校書別稱校讎,用以形容一人持本,一人讀書,雙方若冤家相對,仇人相見,互為仇讎。

  陸沉說道:“白帝城即將連跨兩個臺階,直接晉升為正宗。”

  既然是成為正宗“祖庭”,自然就意味著白帝城即將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。

  以鄭居中接連積攢的那幾樁功德,並不算文廟為白帝城開後門,只說兩座天下對峙期間,鄭居中就在眾目睽睽之下,在那託月山殺掉一位仙人境大妖,之後直接將整座金翠城搬離蠻荒天下,差點在白澤的眼皮子底下,做掉那頭完全擁有王座資格的蠻荒大妖“胡塗”,而這些還只是檯面上的事情,選擇在蠻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鄭居中,天曉得他暗中謀劃了多少事情,鋪墊了多少伏筆。

  那個胡塗如今最大的隱患,還是被鄭居中得到了兩份本命精血。

  就是不知道白澤能否幫忙解決掉這個隱患。如果白澤放任不管,讓胡塗自行解決,陳平安相信以鄭居中的手段,胡塗遲早會淪為後者的傀儡。

  只說不為人知的兩件事,就可以看出鄭居中的可怕之處。

  一是當初文廟和禮聖專門為他破例,讓鄭居中沒有參加那場十四境修士齊聚的河畔議事。

  再就是至聖先師好像說過,在散道之前,他是一定要找鄭居中好好聊一聊的。
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可能鄭先生是打算騰空整座白帝城,只剩自己一人,再不用分心,潛心修道。”

  陸沉嘖嘖笑道:“鄭先生這般人物,也需要潛心修道?”

  跟鄭居中下過棋的,除了崔瀺之外,大致都會有這麼幾個層層遞進的感想。

  我是怎麼輸的?圍棋可以這麼下嗎?我跟鄭居中當真是在下棋嗎?

  陸沉笑問道:“為什麼事到臨頭,不把他拉下水?”

  吳霜降和歲除宮,跟餘鬥和白玉京,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結了,不算拉下水。鄭居中卻不同。

 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,小路上有石子,以腳尖輕輕撥開,繼續前行,走在路上。

  陸沉笑了笑,好小子,你就這麼相信單憑自己,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……以及那處頂樓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