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第一千二十二章 山水有重複
裴錢密語道:“師父,一玉璞兩金丹。”
因為身邊的這個“師父”只是九個分身之一,受限於符籙材質的品秩,武學境界不夠,裴錢就擔任起師父的耳目了。
陳平安目不斜視,打了個飽嗝,靠著椅背,同樣是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,調侃一句,“那他們算是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了。”
裴錢疑惑道:“是雲遊至此的過路修士?”
陳平安說道:“八成是陸掌教的手筆。”
裴錢點點頭,攪屎棍麼。
她其實早就察覺到湘君祖師三人的動靜,他們進入粉丸府之初,裴錢就開始留心他們的腳步輕重、呼吸長短,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現在環形宴客廳的一條拐角廊道,即便更換容貌、裝束的障眼法,落在裴錢眼中,形容虛設。
裴錢只是朝他們掃了幾眼,便瞧見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,頗為奇異,只見一座廣袤無垠、無比空曠的祖師堂,有個身形小如芥子的纖弱少女,望向前方一個巍峨如山嶽的道士背影,而這個背影,雙手持香,香火嫋嫋,宛如直達天庭,道士正在禮敬唯一一幅祖師掛像,畫像所繪,是個年輕道人。這幅掛像堪稱“鉅製”,畫像道士,有頂天立地之威勢,又襯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嶽的道士無比渺小。
三者頭頂道冠,皆是蓮花冠形制。
顯而易見,在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,她自身依舊小於門派,前方持香禮敬掛像者,又高於門派,而那幅畫像中的祖師爺……更是比天大。
而那老嫗的心湖中央,有座島嶼,矗立著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色仙人,一臂纏繞鮮紅火龍,一臂縈繞碧綠水蛇,空中電閃雷鳴。
約莫便是老嫗心目中所謂“金仙”的具象形貌?
男子心境,有一具木刻偶人,在山川間跳躍不定,如上古真人跨嶽越海,還有個盤腿入定的泥塑之人,兩者一動一靜,都似人非人,似神怪亦非神怪。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笑問道:“看過他們的心境了?有沒有不同尋常,值得稱道的景象?”
裴錢赧顏一笑,讓師父稍等片刻,便開始快速翻檢記憶,如拋竿釣魚一般,提竿看的,卻是餌,比如裴錢為那位女冠準備的魚餌,“鉅製”、“道冠”,老嫗是“金色仙人”,男子則是“木偶土埂”。
所以要是師父沒問這一茬,裴錢無異於看過就忘了,只留下個模糊印象,確定對方的大致道行深淺,粗略的敵我之分,一旦起了衝突,當以武學幾境對敵,簡而言之,就是無所謂他們的身份,裴錢只需要確定一事,做到心中有數,自己需要以幾境遞幾拳。
此刻有了這幾條線索,裴錢心湖之內,被她自己封塵起來的記憶就得以再次恢復全貌,就像有三卷老舊畫軸被主人重新攤開,一覽無餘,憑藉那頂道冠的明顯線索,裴錢“再次”確定他們的身份,說道:“師父,她是靈飛宮的湘君祖師,道號‘洞庭’,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。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,我當年在陪都洛京內,還無意間聽練氣士說起一個小道消息,說她其實最擅長的,是請神降真,號稱寶瓶洲扶乩第一,有人言之鑿鑿,說她由元嬰境躋身玉璞,是無心魔劫數的,只因為這位女子道門真君在閉關時,心誠則靈,躋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,她曾經請下白玉京南華城的魏夫人降臨,魏夫人跨越天下,乘鸞直下,幫助湘君滅心魔,渡過難關,據傳魏夫人還接引湘君朝謁白玉京,夢遊五城十二樓,只不過這等秘事,無據可查,照理說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,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說八道,捕風捉影了。”
就像裴錢小時候在落魄山,老廚子每每聽陳靈均唾沫四濺,聊起或驚悚或神異的山上秘聞,總要拆臺一句,你當時在場啊?
陳平安聽到這裡,說道:“這位山上前輩扶乩高妙,能夠請下南華城魏夫人,多半是真事了。心相之內,祖師堂內空曠無多餘物,是好事,說明她道心精純,修行路上,並不倚重身外物,心無雜念,只是在她心中,師尊和祖師的地位太過崇高,同時太過小覷自身,兩者疊加,這就意味著她的道心仍然不夠堅韌,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,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鸞降真。”
原本沒有多想此事的裴錢思量片刻,點點頭,果然還是師父老道。
如湘君祖師這般躋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,她若是太過看輕自己,照理說確實很容易在元嬰境閉關時出現作祟心魔,比如化身天君曹溶,或是祖師陸沉,湘君絕無贏過那頭心魔的半點勝算。修士登山路上,過層層天劫,可以依仗道術,唯獨過心關,尤其是與心魔對峙,只能是單憑一顆粹然道心。
“其餘兩個,如果沒猜錯,一個是靈飛宮的溫仔細,年紀不大就是金丹境了,煉氣之外,他還是純粹武夫。”
“另外那個老嫗,是金闕派清靜峰的刑紫,出身金仙庵一脈,當年爭奪掌門一職,輸給了更加年輕的程虔。”
陳平安笑道:“溫仔細?那個綽號‘溫郎’的天才武夫?”
分身之一,那個在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知客的陳舊,早就對溫仔細有所耳聞,是個風流債無數的多情種,山上山下,紅粉知己一大堆,傳聞此人行走江湖,喜歡壓境與人問拳,尚無敗績。
裴錢有點彆扭,“武夫是真,至於天才不天才,不好說。”
裴錢確實小有別扭,要說這個溫仔細年紀也不小了,半百?四十?不還只是個遠遊境武夫。
他要是天才,我算什麼?難道還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嗎?師父和曹慈又算什麼?
在師徒雙方閒聊之時,隔壁桌的湘君祖師,她只是怔怔望向那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。
她不由得思緒翩翩,記得年少時,學道小成,早早結丹,師尊曾經傳授她一句可作諸般解釋的真訣。
煉氣求長生,要想人不死,先要死個人,死去再活來,便得一個真。
莫非是這位掌教祖師爺,此次蒞臨合歡山,是師尊私下請求,祖師才專程來此,以一種類似白骨真人的姿態,為自己指點迷津,等同於傳授一門不死方?
可上次南華城魏夫人扶鸞而下,不是說自己唯有躋身仙人時,她才會再次降真,才有機會去南華城覲見陸掌教嗎?
掌教掌教,何謂掌教,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,才能稱之為掌教。
當年魏夫人帶著湘君一起乘鸞夢遊白玉京,並未見到祖師陸沉,只是在眾多道宮城闕、仙家祥瑞景象之外,湘君只是驚鴻一瞥,遙遙見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。只是與之對視一眼,湘君便立即夢醒,夢醒過後,她猛然驚覺,自己竟然已經是玉璞境。
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、驗證對方身份,思來想去,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餘種開場白,可既然陸祖師不願以真容示人,她就只好跟著裝傻,竭力平穩心湖,略帶顫音道:“道友此語高玄,不可思議。”
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,修道本領不高,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,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,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,只用幾句話,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態不俗的貌美女修。
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,因為虞管事不在,忙著在別處拉攏人情關係,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,便循著規矩,為他們送來三壺秘釀仙酒。
湘君作為上五境,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裡動的手腳,只是嫌棄酒水汙穢不堪,碰也沒碰那壺酒,溫仔細一舉杯喝酒,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,只是依舊自飲自酌,飲酒不停,既是道門金丹地仙,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,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,下肚的酒水,瞬間就被體內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“灼燒”蒸騰為霧氣,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內,將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,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將,專門看守此地,隨時可以坑殺降卒。
反正閒著也是閒著,溫仔細很快就將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、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,搭訕過後,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,分別名為夷猶和容與,只是不知為何,在男女情愛一途,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,今夜在此碰壁不輕,好像她們眼中,是個看著就惹人厭煩、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?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,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,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“清俊兒郎”。
事實上,之所以如此,不是她們故作清高,或是不喜“美色”,而是在她們眼中,那位客人的相貌,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,瞧著就教人反胃。
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,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、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,“少年老成”得頭髮稀疏,滿口黃牙,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。
刑紫身份清貴,雖非金闕派當代掌門,可老嫗的境界與輩分,都與那封號一長串多達二十餘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。
若論各自道脈的“祖上”,程虔的垂青峰,更是無法與祖山清靜峰、“祖庭”所在的金仙庵相提並論。
老嫗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,清靜慣了的,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。
若非此次是跟隨湘君祖師登山,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,恐怕她即便上山,也是唯有除魔衛道,蕩妖殺鬼了。
湘君眼角餘光打量隔壁桌,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,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。
祖師爺確實交友廣泛,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、道行深淺。
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致解釋過合歡山的內幕和淵源,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,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,問道:“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癥結在哪裡。”
裴錢無需如何思量,脫口而出道:“在氤氳府趙浮陽和金闕派程虔,其餘人等,至多是錦上添花,影響不了大局。”
陳平安笑問道:“怎麼說?天曹郡張氏老家主,也是金丹,家族內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,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?”
裴錢答道:“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係,是好是壞,是井水不犯河水,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,還是兵戈相向,歸根結底,只取決於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,這兩個資質最好、註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,無論誰率先躋身了元嬰境,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。
就像當年書簡湖,唯一的上五境野修,宮柳島劉老成,失蹤多年,眾說紛紜,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眾多的古蜀秘境內,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,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,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係了,這才給了劉志茂後來爭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,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於元嬰修士的水蛟,憑藉小弟子的肆意妄為和水蛟的大開殺戒,震懾住一湖野修,劉志茂就此崛起,否則光是一個同為元嬰的黃鸝島仲肅,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,就夠截江真君吃一壺的。
再遠一點,早一點,地盤再大一點,比如當年桐葉洲,桐葉宗杜懋,是唯一一位飛昇境修士,玉圭宗荀淵卻只是仙人,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。
即便是一洲陸沉、山河崩碎的慘狀,可等到戰事落幕,風水輪流轉,桐葉宗大傷元氣,不得不封山自救,而南邊因為猶有玉圭宗,很快就恢復了舊秩序,新仙府、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。
就像是舊瓶裝新酒。
反觀北邊,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,山上群雄並起,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,也可以說生意勃勃,金頂觀牽頭,有了桃葉渡盟約。
等到落魄山的下宗,青萍劍宗橫空出世,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,通過一樁新盟約,開鑿大瀆,加固了新格局。
裴錢問道:“師父,有無可能,假設程虔不那麼咄咄逼人,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,就可以將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,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?平險隘,疎豁山川,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驛路相通,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,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為平穩,惠風和暢,人鬼雜處,相安無事,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,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,一處龍興之地,未來宗門基業所在?”
陳平安點頭笑道:“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,只說可能性,肯定是有的。”
然後陳平安說道:“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,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,柳氏皇帝,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,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紮根此地了,故而無形中,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著沒有了。”
裴錢一愣。
陳平安問道:“既然有此前因後果,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,要為此自責嗎?”
裴錢悶悶的,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陳平安微笑道:“假設在這類事情上,無需自責,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。再假設理當自責,心懷愧疚,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?”
裴錢撓撓臉,更加為難。
不過她很快釋然,回頭就將這些頭疼的問題,稍微換個說法,去問曹晴朗,先聽聽看他的答案。
陳平安這才說道:“你可以窺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,是術,這門道術,本身並無正邪之分,如果可以善用其法,就是正身直行,眾邪自息。”
裴錢點點頭。
在小黑炭當年可以躲在自己庇護中的時候,總怕她學壞,後來在她可以獨力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,又總擔心世道不好。
“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。天予不取反受其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