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
涼亭內,就要氣氛融洽多了。
一聽那位秋毫觀陸道長,竟然是與陳山主一起登山的貴客,一時間鴉雀無聲。
當然會不敢置信,只是再匪夷所思,也不得不信,畢竟這種事情,誰敢造假?
原本幾個意態憊懶的女修,一個個的,都下神色認真起來,再看那位年輕道長,便愈發俊俏了幾分。
年輕道士好似一位山下的說書先生,開始了追憶往昔,“小道與陳山主,雖然不是同鄉,卻是相識於微時的患難之交,一見如故的知己,若是換個文雅的說法,就是那初次相逢兩少年了,那會兒小道與陳山主,都未發跡,然後小道與陳山主,投緣嘛,便一同出門遠遊,曾經夜宿一處城隍廟,夢遊至富貴發跡司,見那紫袍玉腰帶判官模樣的發跡司主官……”
有女子聽到這裡,忍不住打斷年輕道士的言語,疑惑問道:“城隍諸司衙署裡邊,還有富貴發跡司這麼個地方?”
官署衙門多的,夢粱國京城裡邊的都城隍廟,衙門少的,眾多的郡縣城隍廟,好像都沒有此司才對。
涼亭內的女子都搖頭,顯然都未曾聽說。
年輕道士唏噓不已,“可不是,事情就是這麼怪,反正就是瞧見了好些神異古怪事,比如城隍胥吏押著一夥罪犯,城隍爺要夜審,其中有那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的女子,身著紅衣,面色悽苦,她習慣性仰頭,微微吐舌,還有頭戴枷鎖走在在廊道里的女子,如行水中,滿頭青絲如水草漂浮,之後猶有五位貴公子模樣的世家子弟,帶著一大幫貌美姬妾侍女,前來找城隍廟別司主官喝酒,夜深時,又有一位穿白裙騎白馬的女子,自稱姓白,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,今夜來此歇腳片刻……林林總總,千奇百怪,目不暇接,真是一夜之間看遍人間百年事。”
“小道事後夢醒,思來想去,再去翻了些古書,就如你們這般百思不得其解,便也不敢當真,所幸靠著石頭養的,也有個根絆兒,還能沒個親戚六眷?小道好巧不巧,與那神誥宗秋毫觀的監院道士……的一個親戚,頗有幾分淵源,那位監院見小道根骨不俗,都不願意直接收徒,而是代師收徒,小道在那之後,就算是開始正式修行了,至於陳山主,當年城隍廟富貴發跡司一別,更是好大造化,真真是如那龍墜泥潭,困頓不堪,蚊蠅滿鱗,被困籠中,終於有朝一日,風雨晦暝,只等霹靂一聲,塘中泥龍精神抖擻,便徑直騰空而去了!”
“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,小道暫且不去細說陳山主在那之後的諸多壯舉。”
“只說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,山人幽居,靜極思動,就開始下山遊歷,紅塵歷練,遇妖魔降妖魔,見鬼祟斬鬼祟,好不痛快,在江湖上也算贏得一個偌大名聲了,一路雲遊,行至一處名勝古蹟,隔著一條大江,兩山對峙,自古就有那龜蛇鎖江之說,結果你們猜怎麼著了?就是這麼個水運濃厚之地,偏偏遇到了一場數百年不遇的大旱啊,百姓民不聊生,小道修了仙術,卻仍舊古道心腸,小道便掐一訣,使了個秋毫觀秘傳的闢水法,分開水波,去上游的水府,與那邊討要個說法,好嘛,根本就不把小道當回事,直接吃了個閉門羹,小道也就忍了,又那下游找那龍宮舊址的湖君府邸,要與這位湖君借水,好倒灌上游河床,依舊無果,小道氣憤不過,只好親自出馬了,好幾天沒閤眼,只為了苦心鑽研出一道仙家符籙,約莫赤子之心,感動了天神地祇,這道門檻極高的大符,真給小道學成了,沐浴更衣,齋戒一番,去那江邊高樓上,燒了符紙融入酒水中,然後小道只喝了半杯酒,就將酒杯丟擲出樓,酒水如瀑布一般傾瀉而出,源源不斷的流水注入那條幹涸見底、一條活魚都麼的河床之內,從那之後,江水洶湧,草木豐茂……”
涼亭內的女修們面面相覷。
是該捧個場喝彩幾聲呢,還是質疑幾句?陸道長你雖然是中五境修士,可畢竟才是最低一層的洞府境啊,說那“大符”,“門檻極高”,是不是有點過分了?
需知此刻涼亭內,可就坐著一位觀海境和兩個洞府境練氣士呢。
青同開始挪步去往別地,不打算繼續旁聽下去了,陸掌教越說越沒譜了。
別人吹牛打不草稿,都是往大了吹噓自己,陸沉不一樣,算是反著來?
一位黃衣老者來到涼亭時,鶯鶯燕燕們已經散去,只有一個頭戴魚尾冠的年輕道士,在長椅上盤腿而坐,打著哈欠,腳邊擱放著一隻空酒壺,先前與那撥仙子又幫忙看相又說書的,費去一水缸的唾沫,得喝點小酒兒,潤潤嗓子提提神。
陸沉瞧見了嫩道人在亭外駐足不前,招手笑道:“坐下聊。”
嫩道人這才膽敢跨上臺階。
先前在那場幻境中,其實雙方就沒有聊天,陸沉很快就將嫩道人禮送出境了。
陸沉問道:“貧道的身份,桃亭前輩沒有告訴李槐吧?”
嫩道人搖搖頭,“不敢節外生枝。”
先有年輕隱官近乎威脅的提醒,再有白玉京陸掌教的敲打,這會兒的嫩道人,底氣不足,氣焰不高。
陸沉笑眯眯道:“陳平安跟你撩了那幾句狠話,心裡邊就沒有覺得不痛快?”
嫩道人扯了扯嘴角,“陳平安到底是為我家公子好。”
陸沉揉了揉下巴,“這個說法,對也對,只是說得不是特別準確。”
嫩道人虛心求教道:“懇請陸掌教為我解惑。”
陸沉說道:“陳平安是泥瓶巷出身,知道吧?”
嫩道人點頭道:“當然。”
那條小巷,可是一處藏龍臥虎之地。
陳平安,大驪藩王宋睦,真龍王朱,白帝城顧璨,也是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家鄉祖宅所在。
陸沉背靠欄杆,懶洋洋道:“以前那條小巷裡邊,有個被陳平安和劉羨陽暱稱為小鼻涕蟲的小兔崽子,嗯,就是我們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的小弟子了。”
嫩道人說道:“風水好得嚇人。”
陸沉抬起一隻手,隨便指了個方向,“昔年驪珠洞天擺在檯面上的五樁最大福緣之一,是條小泥鰍,被陳平安親手從田壟間釣起來,顧璨眼饞,陳平安一貫將他當做半個親弟弟,當然不會吝嗇,就送給了顧璨,顧璨養在了家裡的水缸裡邊,後來遇到了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,拜了師父,娘倆一同跟隨劉志茂,去了青峽島。一場分道而行,十四歲的草鞋少年,開始遠遊大隋,要將齊靜春一撥學生,護送去往山崖書院,其中隊伍裡有個年紀最小的,就是李槐。”
陸沉抖了抖袖子,“陳平安不想犯同樣的錯誤。”
嫩道人說道:“還望陸掌教細說個緣由。”
陸沉嘆了口氣,貧道都這麼說了,還聽不明白啊,滿臉無奈,陸沉晃了晃酒壺,仍是提起酒碗仰起頭,就只有幾滴酒水入嘴,抹了抹嘴,“小泥鰍這樁機緣,是陳平安親手送給顧璨的,顧璨那會兒年紀小,何談什麼道心不道心的,先前那句話,陳平安是怎麼跟你說的,‘身懷利刃殺心自起’,對吧?在那個可以視為一處‘小蠻荒天下’的書簡湖,擁有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認主,對一個屁大孩子來說,既是一張保命符,也是一種……一把鋒芒無匹的柴刀吧,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裡,性情頑劣的孩子,沒了拘束,手持柴刀,眼中所見,自然都是纖細嬌柔的油菜花,由著性子,隨便劈砍,未必能夠看得見田地裡隱藏的蛇蟲,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。”
“與此同時,那條小泥鰍為了自身大道的不斷登階,當然就得吃飽,如你桃亭要搬山煉山,蛟龍之屬,還有什麼比直接吃練氣士更快的修行之路,這是小泥鰍的本性使然,又與顧璨的本心相契,主僕雙方,就像一種……小小的合道,再加上劉志茂的冷眼旁觀,自然就是一個殺心四起,一個兇性大發。”
“所以陳平安當年才會被師兄崔瀺折磨得差點,只差一點,就心境徹底崩碎了,如果貧道沒有記錯,他曾經與顧璨說過一句,‘對不起,我來晚了。’”
“當然,李槐與顧璨的秉性,當年看著差不多倆孩子,究其根本,還是很不一樣的。兩個同齡人,瞧著同樣是膽小,顧璨卻是因為知道自己力氣小,李槐是隻敢窩裡橫,卻正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家庭,並且李槐很小就知道親人的好。顧璨和李槐,就像兩種人生,一種極不美好,想要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,一種是貧寒之家,看似生活不易,其實家人閒坐燈火可親,其實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幸運事,所以未來就要維持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。”
“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牽引道心,變成一個讓陳平安心目中那位齊先生會感到失望的人,你會死的,一定會。”
“你自恃境界,其實一直看不起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隱官,卻不知道,其實從陳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為李槐的扈從之後,他就開始著手幫你準備了一本冊子,等到他參加文廟議事,在那鴛鴦渚,你以為是自己在抖摟威風,心中頗為自得,陳平安卻是一直在冷眼旁觀,所以今天到了婁山,才與你說幾句開誠佈公的言語,免得……將來他打死了你,桃亭前輩還覺得委屈。”
陸沉哀嘆一聲,伸出手指,點了點這位黃衣老者,“先前貧道蹲在路上,罵一塊石頭是絆腳石,你當貧道是吃飽了撐著隨便說說的,還有那句人吃熱飯狗吃熱屎的怪話,你這會兒嚼出餘味來麼?唉,桃亭前輩你想啥呢,這表情……可就誤會貧道了啊,貧道又不是說吃熱屎嚼出啥餘味,貧道是說話裡有話,言外有意,如貧道這般道人,說話聊天,總不好直不隆冬,多少得帶幾分玄妙意味,才與身份匹配哩。”
嫩道人臉色尷尬,只得昧著良心說道:“陸掌教是善玄言者,既風趣,又意味悠遠。”
陸沉呵呵一笑,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景象,“如果我們將一山一水每個人,都視為一篇文章的每一個字,那麼你們就錯過太多了。貧道修行這麼多年以來,一直孜孜不倦追求‘無過錯’的道士,並且能夠接近無錯的,屈指可數,陳平安能算一個,當然他還是最年輕的那個,暫時也還是道法最低的那個。”
嫩道人小心翼翼問道:“陸掌教為何願意為我提點一番?”
陸沉哀嘆一聲,“你一個飛昇境大修士,不也是個字?還是那麼大個字,杵在貧道眼前,貧道豈能錯過?”
人難無過錯,人生多錯過。
事錯過,錯過人,反覆思量,都是過錯,過去的錯。
陸沉神色憂愁不已,幾次抬頭看天,想著是不是不告而別,溜之大吉。
即便註定是躲得過初一,躲不過十五。可只要躲得過初一,不就等於多出十四天的安穩日子了?
夢粱國年輕皇帝,複姓納蘭的水神娘娘,梅山君,依舊一坐兩站,待在涼亭內。
黃聰倒是希望他們倆隨便些,但是兩尊山水神祇,只是恪守君臣之禮。其實這在山水官場,是不常見的事情,一國五嶽山君,與國境內的第一高位水神,遇見了皇帝君主,根本無需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