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九百三十一章 吾為東道主(上)(第3頁)

  吳懿依舊維持低頭看書的憊懶姿態,只是一個驟然間的視線上挑,黃楮卻已經視線低斂。

  吳懿將那本冊子隨手丟還給黃楮,再抖了抖袖子,“除了黃楮都退下,各忙各的去。”

  黃楮將譜牒冊子收入袖中,屏氣凝神,等著老祖發號施令。

  吳懿站起身,走下臺階,黃楮後退幾步,再側過身,等到老祖與自己擦肩而過時,才轉身跟上。

  吳懿臉色不悅,問道:“蕭鸞這趟不請自來,她到底想求個什麼?”

  黃楮硬著頭皮答道:“口風很緊,我與她兩次見面,都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,她只說要與老祖面議。”

  吳懿臉色愈發陰沉,對那白鵠江水神娘娘,她根本就不當一回事,當年蕭鸞頭回拜訪紫陽府,吳懿就曾讓她難堪至極,如果不是陳平安當時打圓場,幫忙緩頰,那會兒吳懿原本已經打定主意,要讓這個有“美人蕉”美譽的蕭夫人,在自家大堂內,喝酒喝到吐的,不是都說你這位江神娘娘雍容華貴、儀態萬方嗎?那我就讓蕭鸞醜態畢露,讓那些將你視為畫中神女的裙下之臣,一想到那幅“美不勝收”的畫卷,會作何感想?

  曾經有一位外鄉元嬰老神仙,路過黃庭國,乘船渡江,與好友月下飲酒,興之所至,投酒杯入水,幻化成一隻白鵠。

  後來跟黃庭國的開國皇帝,有過一段露水姻緣。

  而那位元嬰修士的“好友”,正是吳懿的父親,萬年老蛟程龍舟,與這位雲遊至此的道士虛心請教道法。

  所以在吳懿眼中,這位來歷不正、毫無出身可言的白鵠江水神娘娘,也配與自己平起平坐?

  只是至今,吳懿也不知曉那位道人的真實身份,連個名字都不清楚。

  只記得那中年容貌的外鄉道士,黃衫麻鞋,背劍執拂,確實仙風道骨。

  吳懿事後與父親問過一次,就不敢再問了。

  程龍舟當年只是說了兩句言語,打啞謎一般,說了等於沒說。

  “以有限形軀,煉無涯火院。”

  “結成無雙金丹客,地仙不被天仙辱。”

  顯而易見,父親對這位雲遊道士是極為推崇的。

  要不是有這麼一層關係在,蕭鸞休想坐穩白鵠江水神的位置。

  吳懿加重語氣,問道:“那邊還是封山的架勢?”

  黃楮點頭道:“始終是閒人止步,不許訪客登山。”

  吳懿撇撇嘴,神色複雜道:“敢信嗎?”

  黃楮識趣閉嘴不言。

 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,落魄山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山頭,變成了宗字頭門派。

  一些個好不容易開山立派的山上仙府,可能三十年過去,也就才收了幾個弟子,道場的府邸營造、締結護山大陣等,堪堪有了個雛形,在當地站穩腳跟,與鄰近仙府、山下國家混了個熟臉,就可以高燒香了。

  所以黃楮當然不敢信。

  只是他哪敢隨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。

  其實對那落魄山,吳懿和紫陽府,當年其實並未如何上心,也就沒怎麼想著拉攏關係,去維持香火情。

  事到如今,就算紫陽府想要攀高枝,也是萬萬高攀不起了。

  披雲山附近,那座名不見經傳的落魄山,不鳴則已一鳴驚人,剛剛晉升宗門的正陽山,就像是個可憐的陪襯,墊腳石。

  就像風雪廟那邊就說了句公道話,竹皇宗主的這場慶典,是給落魄山舉辦呢。

  吳懿立即讓現任府主黃楮親自走了一趟舊龍州,送去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,哪怕明知不討喜,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。

  當時年輕山主不在家中,又出門遠遊了,落魄山那邊待客之人,是管事朱斂,也算是半個熟人了,當年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紫陽府,好像與黃楮一番敘舊,聊得挺好。

  之所以吳懿沒有親自去落魄山,說來可笑,既是她抹不開面子,更是……不敢去。

  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的那個黑炭小丫頭,竟然就是後來的女子大宗師鄭錢!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,裴錢。

  那場寶瓶洲中部戰役,吳懿是出過力的,也是遙遙見過鄭錢在戰場出拳的。

  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,經常是殺妖、救人兩不誤。

  私底下,在戰事間隙,寶瓶洲的眾多譜牒仙師聚頭,說來說去,約莫最後就是一個共同感想了,虧得鄭錢是自家人。

  大驪陪都甚至為她破例通過了一項決議,准許鄭錢趕赴戰場時,由她獨自一人,單開一條戰線。

  吳懿如何都無法將那個英姿颯爽、每次出手裹挾雷霆之威的年輕女子大宗師,與當年那麼個小黑炭形象重疊在一起。

  吳懿還記得那晚酒宴上,陳平安身邊確實跟著個小拖油瓶,是個古怪靈精的小姑娘,她用了個蹩腳藉口,想與當師父的陳平安討要一杯府上仙釀,結果最後還是隻能喝一杯果釀解解饞。

  當年吳懿在陪都內,一次街上乘車訪友,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輕宗師,那會兒吳懿還曾一頭霧水,不知那個出了名不苟言笑的鄭錢,為何願意主動與自己點頭致意,臉上還有幾分笑意,可能對方是誠心誠意,可落在旁人眼中,其實怪滲人的,

  因為等到鄭錢出錢次數多了之後,大驪陪都就開始流傳起一個諧趣說法,“鄭錢一笑,戰場遭殃”。

  她每次投身戰場,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結果,她路過之地,皆是滿目瘡痍的模樣。

  鄭錢只有遇到妖族強敵,或是她受傷不輕的時候,才會稍有笑臉,好像終於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了。

  黃楮問道:“祖師何時見那蕭鸞?”

  吳懿冷笑道:“再晾她幾個時辰,等到年夜飯開席之前,再送客。找我談正事?那我就給她說三句話的機會。”

  這次蕭鸞拜訪紫陽府,只帶了一名隨從,孫登,是位純粹武夫,還是白鵠江水府的首席供奉。

  府上幫忙安排的住處,與上次一樣,好歹是個獨門獨院的僻靜地方,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名號,在黃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很吃香,哪怕是在黃庭國的皇宮大內,蕭鸞同樣會是君主的座上賓,唯獨在這紫陽府內不管用。

  世上施恩千萬種,求人只一事,低頭而已。

  蕭鸞在屋內焚香煮茶,茶具茶葉與那煮茶之水,都是蕭鸞自帶的,此刻她與孫登一起飲茶,放下茶杯後,苦笑道:“連累孫供奉一起給人看笑話了。”

  剛才府上那麼大的動靜,一聲聲洞靈老祖喊得震天響,再加上吳懿鑾駕降臨的水法漣漪,蕭鸞卻可以斷定自己一時半會兒,肯定是還是見不著吳懿的。

  孫登神色淡然道:“我笑人人笑我,平常心看待平常事。”

  蕭鸞一雙美眸熠熠瑩然,笑道:“孫供奉若是修道之人,白鵠江水府就要廟小了。”

  孫登搖頭道:“習武都沒大出息,就更別提修行了。”

  登山修道,太講究資質根骨與仙家機緣了,孫登自認沒有那個命。

  蕭鸞為孫登添了茶水,幾句閒聊言語過後,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,難掩愁眉不展的神色。

  上次是運氣好,矇混過關了,這次呢?

  她此次登門,是要與吳懿商量一件與自身大道慼慼相關的緊要大事,因為蕭鸞剛剛得到一封來自黃庭國禮部衙門的密信,大驪空懸已久的那幾個關鍵水神位置,例如暫無主人的鐵符江水府,還有那淋漓伯曹湧騰出來的錢塘長一職,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補缺了,大驪朝廷為此籌謀已久,蕭鸞作為大驪藩屬國的一方水神,山水譜牒只是六品,她當然不敢奢望太多,其中最關鍵的,還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,說那玉液江水神娘娘葉青竹,似乎有意更換江水轄境,願意平調別地,她甚至不惜主動降低半級,也要離開玉液江。

  而黃庭國這邊作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,就想要補缺那條鐵符江,而蕭鸞的白鵠江,與那寒食江水性相近,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夠升遷,蕭鸞就有希望跟著更進一步,一併更換水神金身與祠廟水府所在,繼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。

  當然不會

  蕭鸞會與紫陽府承諾,自己願意去往黃庭國京城,面見皇帝陛下,鼎力推薦鐵券河水神,同樣順勢升遷一級,擔任白鵠江水正神,畢竟此舉不算違禁。

  官場就是這樣,一人官身變動,挪了位置,不管是升遷還是丟官,往往“造福”下邊一批官員。

  而山水官場,尤為明顯,過了這村就沒這店,往往是一時錯過,就要動輒乾瞪眼百年光陰甚至是瞎著急數百年之久了。

  蕭鸞就想要來這邊走動走動,碰碰運氣,因為上次吃了個悶虧,如果不是某人的仗義執言,自己能否走出紫陽府都兩說,其實蕭鸞這近些年裡,沒少亡羊補牢,主動與紫陽府縫補關係,只是始終沒能再見著吳懿一面。

  可要說讓蕭鸞學那御江水神,耗費香火,以水神身份,與朝廷求得一張過山關牒,跑去某地攀附關係,蕭鸞還真做不出來這種沒臉沒臊的勾當,況且她更怕弄巧成拙,真要到了那落魄山,吃閉門羹不算什麼,就怕惹惱了那位好似……一身正氣的年輕山主。

  這些年,蕭鸞夫人對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孫登,可謂禮敬有加,因為這位半路投靠白鵠江的純粹武夫,才是自家江神祠廟的天字號貴人。

  而且孫登早年是黃庭國行伍出身,親自帶兵打過仗的,這些年也確實將一座原本規矩鬆弛的水府,治理得井井有條,運轉有序。

 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傑,雲散雪消花殘月缺人散酒杯空。

  蕭鸞不願在孫登這邊顯得太過黯然,強打精神,與孫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。

  鐵券河那邊,與高釀散步片刻,陳平安就告辭離去,與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紫陽府,直接來到了劍叱堂外,站了片刻。

  之後吳懿便與府主黃楮一起走出大堂門檻,其實有兩個外人,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邊。

  陳平安雙手籠袖,站在門外,看著那塊高高懸掛的祖師堂匾額,一看就是出自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的手筆。

  先前在那遂安縣城內,陳平安帶著青同去往一處大門緊閉的簡陋學塾外。

  當時陳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柵欄外邊,怔怔出神。

  畢生功業在心田,心齋即是磨劍室。

  今晚就是舉家團圓的大年三十夜,明天就是辭舊迎新的立春了。

  每年二月二龍抬頭之後,就是三月三的上巳節,以及多在仲春與暮春之間的清明節,此間外出皆為踏春。

  再那之後,就是五月五了。

  不知不覺不惑年,一生半在春遊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