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謂披星戴月(第3頁)

  老人揉了揉下巴,笑道:“有理。”

  此後陳平安在武館接連住了三天。最後是徐遠霞趕人了,笑罵陳平安和張山峰兩個缺心眼的王八蛋,是在這邊混吃混喝不說,還要眼巴巴等著自己死了好分家產嗎?

  這幾天陳平安都會教拳和喂拳,武館弟子們終於後知後覺,對其印象大為改觀,才相信這個陳公子,真是個高手,估計至少能打兩個館主。

  要是在縣城這邊開武館,生意肯定不差,尤其是女徒弟,絕對少不了。

  這天清晨蹲在臺階上,陳平安一邊揉著眉心,一邊端著酒碗,看著張山峰在那邊教拳,那些武館弟子們出拳彆扭,一個個憋著笑,陳平安也忍著笑。

  動身趕路之前,徐遠霞突然提了個要求,讓陳平安幫忙寫個大堂匾額,還說口氣大些,得有氣魄。

  準備好了筆墨紙硯,小陌在旁研墨,陳平安提筆寫下四個榜書大字,落款是落魄山陳平安,還取出一方私人印章,鈐印其上,陳十一。

  陳平安將筆擱放在筆架上,轉頭望向徐遠霞,笑道:“要是還覺得不夠氣勢,我可以將那個一改成九。”

  徐遠霞放聲大笑,說差不多了,不然屁大武館,壓不住。

  匾額榜書四字,拳鎮一洲。

  徐遠霞一路送到了縣城外,毫不拖泥帶水,抱拳為三人奉送四字,一路好走。

  ————

  到了槐黃縣城,張山峰沒有跟著陳平安住在山上,而是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落腳住下了,跟賈老神仙,陳靈均,還有個叫仙尉的年輕道士,美其名曰要為他接風洗塵,又是一頓酒喝了個昏天暗地。然後張山峰偷偷摸摸讓陳靈均帶路,說要去趟鐵符江的水神娘娘廟,陳靈均擠眉弄眼,心領神會,那兒的姻緣籤,極其靈驗!只是問題在於那位水神娘娘已經搬家了,這點小事,難不住陳大爺,帶著去了龍州別處的一座山神廟,一樣靈光。仙尉一開始聽說是去鐵符江水神廟,就要跟著,等到再聽說去某個山神老爺那邊燒香,他就不樂意去了。

 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泥瓶巷,先翻牆而入,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內,這種事情,是陳平安第一次做。

  再施展水雲身,進入宋集薪的書房,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櫃,就在一隻擺放在書架上的清供瓷瓶中,打開一層玄妙隱蔽卻不難開門的山水禁制,最終被陳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,於此之外,還有大驪太后南簪留下的幾頁泛黃紙張,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訣殘篇。

  然後來到自家祖宅門口,陳平安蹲下身挖開泥土,取出一隻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。

  再去一處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,找到了一座沒有立碑的小墳頭。

  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廟那邊,告訴他的內幕。

  墳上有石頭壓著已經泛白的紅紙,估摸著今年清明時分有人上墳,之後一場場雨水落在這邊。

  而且小墳一樣有年年添土的跡象。

  陳平安蹲下身,取出兩壺酒,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,一壺是是山上的三更酒,都倒在小墳頭前。

  徒步走出很遠後,陳平安回望一眼,就此御風離開。

  在夜幕中,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,坐在一座龍窯的窯頭附近,獨自坐了一宿到天明。

  龍州,已經正式改名為處州了。

  官員調動不可謂不頻繁,就像那個歷史悠久的窯務督造衙署,更是早就換了個新督造,是個來自京城的世族子弟,不過好像越想有所作為,越無所作為,比曹耕心這個酒鬼的官場道行,差了不是一點半點。

  小陌贈送的月宮遺址,來自一輪皓彩明月,就像一座古老另類的避暑行宮。

  陳平安已經事先跟小陌打聲招呼,會將這份禮物,轉贈劉羨陽。小陌最好說話,對此當然無所謂。

  陳平安等到天亮後,就收起板凳,返回落魄山。

  先前那場正陽山觀禮,陳平安託關翳然給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,收到信後,曹枰就不再參加慶典,直接走了。

  等於是落魄山與上柱國曹氏的一樁三百年盟約,都不用陳平安與曹枰見面,更無需將那份契約落在紙面,不用什麼黑紙白字,就只是一場雙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約。

  落魄山會護住曹氏香火,不會出現“某些”最壞的結果。對此雙方心知肚明,所謂的意外,不是曹氏失去世襲罔替的上柱國身份,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家破人亡,香火斷絕。雖說這種可能極小,但是陳平安在信上以此開頭,反而更顯誠意。

  之後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內,可以往落魄山送來純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,在山中安心修行,落魄山會悉心栽培。若是此事太過顯露痕跡,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憚,陳平安還可以將那些人選,秘密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等幾個地方,或是南婆娑洲那邊的龍象劍宗。

  曹枰很快就讓陳平安感覺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厲風行。

  因為曹氏已經給落魄山悄悄送來了兩人,兩個曹姓子弟,一雙少年少女。

  少年曹蔭,字鳳生,是曹氏旁支子弟,是個劍修胚子,少女是賜姓,姓曹名鴦,小名梧桐,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,底子打熬得還算不錯。

  按照世族豪門的規矩,少女就是曹蔭的侍女兼任死士了。

  兩人被朱斂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後山一處府邸中。

  崔東山指點過少年曹蔭的修行,還給了幾本山上秘籍。至於曹鴦,之前隋右邊和裴錢都教過她幾次拳。

  陳平安本想自己去那邊宅子,見兩人一面聊幾句,猶豫了一下,還是讓陳靈均去喊他們過來,約在崖畔石桌那邊見面。

  少年少女一起趕往前山。

  他們先見竹樓,再見一襲青衫,站在崖畔,風采如神。

  那人笑望向他們,點頭致意。

  曹蔭快步向前,少女跟隨其後。

  少年作揖行禮,“曹蔭拜見山主。”

  少女站在曹蔭身後一步外,她只是低頭彎腰,拱手抱拳,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輩,久久沒有起身,出於一些不成文的高門規矩,她謹守本分,沒有自報名號。

  眼前青衫。

  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上五境劍仙。

  還是一位已經站在人間之巔的止境武夫。

  陳平安伸出一手,笑道:“曹蔭,曹鴦,都坐。”

  一雙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,先後落座。

  陳平安坐下後,問道:“在山中還住得習慣?”

  曹蔭少年老成,性情沉穩,一板一眼答道:“回山主話,住得慣,不能再好了。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在落魄山,你們不用太過拘謹,平時修行練拳之餘,可以隨便走走看看。”

  少女是學拳習武之人,面對這位止境武夫,其實要比曹蔭,更加心懷敬畏。

  奉若神明。

  故而今天她與陳平安見面,就像與一位在世神明恭謹敬香。

  先前聽說要來見這位山主,曹鴦其實整個人都懵了,腦子一團漿糊。

  要不是從後山來竹樓崖畔這邊,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,可以讓她趕緊平復心情,估計到了這邊就要問答失儀了。

  陳平安沒有跟他們多聊什麼,在他們離開後,猶豫了一下,還是讓掌律長命,將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錢喊回落魄山,說自己在竹樓二樓等她。

  走上樓梯,來到二樓廊道,陳平安坐在門口那邊,脫了布鞋,放在門外。

  已經察覺到了裴錢的異樣,之前落魄山觀禮正陽山,裴錢說了句,回了落魄山就破境,結果一拖再拖。

  雖說距離那次,其實時日不久,但是陳平安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。

  身為純粹武夫,竟然在壓境。

  一個九境武夫,已經可以打破瓶頸卻故意壓制,一著不慎,是會有大隱患的。

  誰借你的膽子?

  我這個師父嗎?

  陳平安走入屋內,空無一物,開始閉目養神。

  昔年單獨遊歷北俱蘆洲,莫名其妙被問拳一場,陳平安當時差點誤以為自己會死。

  不分青紅皂白就與自己問拳之人,竟然是那個在在灑掃山莊更換姓名的老管家,吳逢甲,真名顧祐,大篆王朝人氏。

  昔年北俱蘆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,曾以雙拳打散王朝藩屬十數國仙師,悉數被這位純粹武夫單槍匹馬,驅逐出境。

  顧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師爺。

  當年自己接拳之時,撼山拳走樁遞拳,將近一百六十萬拳。

  顧祐當時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,出拳很重,道理更重。

  老人曾言死萬千拳法,活出一種拳意,才是真正的練拳。

  當然顧祐還說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師、與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。

  大致意思是他不說崔誠拳法高低,喂拳本事實在一般,換成是他,可以保證陳平安境境最強!

  陳平安收起思緒,睜開眼睛。

  裴錢來了。

  她在門口那邊脫了靴子,猶猶豫豫走入屋子。

  陳平安捲起袖子,沉聲道:“我不壓境,分出勝負。”

  裴錢默不作聲,紋絲不動。

  陳平安與當年顧祐與自己問拳,如出一轍,雙膝微曲,擰轉手腕,一拳朝己,一拳遞前,緩緩道:“我以撼山拳與你問拳。”

 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,怔怔看著自己的師父。

  這個最熟悉的師父,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。

  陳平安怒道:“裴錢,要是與人對敵,你這會兒已經死了!”

  裴錢就是不說話,她身上也無拳意聚攏。

  陳平安一蹬地,快若奔雷,整座竹樓隨之震動不已,一拳已至裴錢面門。

  裴錢只是後撤兩步,背靠牆壁,陳平安差點就一拳打在她額頭上,強行收拳,又氣又笑,最後便只剩下心疼,無奈道:“算了。”

  裴錢咧嘴一笑。

  陳平安雙指彎曲,一個板栗打得裴錢抱頭。

  見師父已經走向門口那邊,坐下穿布鞋,裴錢一下子輕鬆了,屁顛屁顛跟著師父坐下,小聲笑道:“師父,我是說實話啊,要是真分勝負,少則三拳,至多五拳,就可以結束了。”

  陳平安沒好氣道:“你也知道?”

  當年那場切磋,顧祐前輩既問拳,又傳拳法。

  我撼山拳,最重一拳對敵,一拳守心意,故而哪怕迎敵三教祖師,只要拳意不散,人死猶可再出一拳!

  要知道這可是顧祐前輩在七境之時就有的感悟。

  陳平安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二樓屋子,其實崔爺爺的拳理,同樣極高,尤其是“身前無人”一語,陳平安甚至都不覺得自己這輩子練拳再多,能夠想出類似的拳理,或是寫出顧祐前輩的那種拳譜序文。

  當然,也無需妄自菲薄,劍術即拳術,像那片月,一旦用在拳法上,威力還是不小的。

  陳平安穿了布鞋,卻沒有起身,就只是坐在門口這邊。

  裴錢有些心虛,試探性說道:“師父,有心事?”

 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些瓜子,說道:“我這個當師父,總不能只為弟子喂拳一次吧?”

  裴錢眨了眨眼睛,“師父有過正式喂拳嗎?”

  她再補了一句,“只有教拳不停,我都旁觀,記住了。”

  陳平安笑著點頭,算這個開山大弟子過關了,那就不與她計較方才不肯接拳的事情了。

  裴錢嗑著瓜子,透過青竹欄杆,望向落魄山外邊的雲海。

  陳平安說道:“如果當時我在山上,估計只會耽誤你練拳。”

  自己肯定會不忍心去看,說不定最多就是找個藉口,躲去騎龍巷那邊吧。

  而且估計自己這個師父只要在山上,當年的小黑炭,也就沒有那份心氣了。

  裴錢說道:“師父,曹慈確實厲害。”

  陳平安點點頭,“模樣也好。”

  師父兩人,極有默契,一起笑起來。

  陳平安將兩人的瓜子殼都抓在手心,站起身,輕輕丟到崖外白雲間。

  顧祐的那個化名,其實是別人的名字,只是一個走江湖的四境武夫,為了救下一個路邊乞兒,死了。

  所以顧祐在成名之後,只要是出門在外,與山巔武夫問拳切磋,都用此名。就為了證明一事,當年那個四境武夫,為了個滿身爛膿的孩子,搭上了性命,沒有那麼……不值得!

  陳平安站在欄杆那邊,轉頭遙遙望向小鎮。

  就像齊先生護住一座驪珠洞天。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的成長,都可以多證明一分,此事沒有那麼不值得。

  很多的少年意氣,總覺得天大地大,都是我的,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。

  只是成年之後,豪言須有壯舉,才算真正的英雄。

  所以文廟議事,兩座天下對峙期間,一襲青衫,說打就打。

  那麼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,絕不會因為返回浩然天下,就會只說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。

  那我就去蠻荒天下,拖拽曳落河,打斷仙簪城,劍斬託月山,手刃一頭飛昇境巔峰劍修的頭顱。

 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頭頂的丸子髮髻,輕聲說道:“你回藕花福地吧,明天就可以破境了。”

  其實知道裴錢為何一定要如此壓境。

  是為了等某天的到來。

  因為前輩崔誠就是在這一天走的。

  老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一座小寺,都沒有交待任何遺言。

  好像所有的道理,都在竹樓這邊的一場場教拳喂拳中了。

  裴錢點點頭,重新返回藕花福地。

  並沒有直接去往南苑國京城,而是選了一處僻靜地界,她筆直一線降落身形,大地震動。

  一路飛奔,逢水過水,逢山翻山,偶爾歇腳都是在水邊,裴錢就會抓幾條魚下鍋燉,生火煮飯,魚湯泡飯,確實有點鹹了。

  在夜幕中,逛過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國京城,走過了大街小巷,看過了那兩隻蹲在門口的石獅子,最後來到南苑國那座心相寺,

  裴錢坐在臺階上,呆呆望向走廊一處。

  她沉默許久。

  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,一道身形,拔地而起,去往天幕。

  請那負責看顧一座福地的掌律長命,打開蓮藕福地的大門。

  裴錢沉聲道:“開門!”

 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運。

  還有兩股氣勢磅礴的武運,分別來自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,一起湧向落魄山,湧入藕花福地。

  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。

  一座福地天下,武運如磅礴雨,落向人間。

  天邊的福地門口附近,陳平安雙手籠袖,身邊是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。

  長命笑道:“裴錢的武道破境,真是不講道理。”

  陳平安一臉無所謂道:“不奇怪,畢竟是我的開山大弟子嘛。”

  長命眼角餘光瞥見這位年輕山主,故意說著輕描淡寫的言語,可是眉眼間的那份笑意,就像是個“我閨女是天底下最優秀的,這種事情還需要說嗎”的老父親。

  掌律長命打趣道:“以後大半夜套麻袋,山主可以喊上我。”

  陳平安笑著點頭,“到時候你得攔著我,注意踹人的的力道。”

  ————

  一行三人,逛過了紅燭鎮,陳平安在書鋪那邊跟掌櫃李錦買了幾本書。

  今天小米粒沒帶那條金扁擔,也沒拿青竹杖,只是斜挎布包。

  在山路上,小米粒走在最前邊,雙指捻住一顆金瓜子,高高舉起,搖頭晃腦,百看不厭。

  暮色裡,水神祠廟就要關門了。

  換了廟祝,以前是個老嫗,如今是個樸實婦人。

  陳平安見著那個眉眼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婦人,就哭笑不得。

  這個玉液江水神娘娘,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。

  眼前這個擔任新任廟祝的婦人,他還真認識,其實還是個同齡人,比陳平安稍大個兩三歲。

  因為是槐黃縣城的小鎮本地人,姓盧,不過跟福祿街盧氏關係早就疏遠了,都攀不上什麼親戚,

  她所嫁之人,也是家鄉人,在龍窯當窯工,只是與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窯口離著遠,她們家早年賣了宅子,舉家搬去了州城,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。

  那婦人有些不確定,臉上有幾分喜悅,試探性開口問道:“是泥瓶巷那邊的陳……平安?”

  前些年,約莫是祖上積德,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,當了這玉液江水神廟的廟祝,就是半個山上人了,雖然不曾修行仙術,但是也見識好些個神仙老爺了,有官帽子的顯貴,穿金戴玉的婦人,更是不少,有兩個還是傳說中的誥命夫人呢。

  一開始確實讓她雀躍不已,後來婦人都不稀罕去龍州城那邊顯擺了。

  男人每次出門喝酒,都會喝個紅光滿臉,說自己福氣好,討個光耀門楣的媳婦,你半點不比那個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差了。

  呵,如今自己那個就沒讀過書的男人,都會學秀才拽文,好似從酸菜缸裡拎出一串串四個字的言語呢。

  陳平安笑著點頭,喊出了對方的名字,“豔梅,是很多年沒見面了,之前只聽說你們家搬去了龍州城,沒想到你在這邊。”

  以前小鎮當地人,嫁娶都頗早,好些女子十四五歲就會嫁人了。

  她問道:“陳平安,這個是你閨女?”

  她在當廟祝之前,關於眼前這個泥瓶巷的孤兒,只聽說些真真假假說不準的零碎消息,有說陳平安早年在不當窯工學徒後,好像通過朋友劉羨陽,認識了那個外鄉人的鐵匠阮師傅,不知怎麼掙著了第一筆錢,花錢買下了西邊的幾座山頭,算是發跡了。

  後來不知怎麼,又入了披雲山那位山神老爺的法眼,就更闊綽了。

  陳平安啞然失笑,這事鬧的,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。

  小米粒掩嘴而笑,一雙眼眸眯起月牙兒,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新頭銜,咱不承認不否認哈。

  婦人問道:“你們是來這邊燒香?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得勞煩你飛劍傳信玉液江水府,我找葉青竹有事。”

  婦人有些驚訝,猶豫了一下,勸說道:“陳平安,我如今還算管著事,可以祭出些符籙車駕,幫你闢水遠遊去往水府。”

  雖說如今陳平安肯定混得不差,都能與北嶽山君合夥做買賣了,那座財運滾滾的牛角渡,聽說陳平安是有分賬的。

  但是山水官場,忌諱多,講究多,何況自家那位水神娘娘,按照昔年大驪朝廷頒佈一洲的金玉譜牒,從四品,很高了。

  也就是龍州地界,才不起眼,不然擱在藩屬小國的山水官場,那可是實打實的一方封疆大吏了。

  那個男人還是堅持己見,“只管傳信水府,我就在這邊等著水神娘娘。”

  婦人有些失落。

 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,好像不是這樣的。

  陳平安也不好解釋什麼,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,她這個廟祝就白當了。

  可如果讓她飛劍傳信,葉青竹就得念她的情,這位水神娘娘會覺得沒白請你當廟祝。

  陳平安坐在水神廟門外的臺階上。

  小米粒撓撓臉,耷拉著腦袋,無精打采的。

  總覺得又給好人山主添麻煩了。

  她其實一開始,就只是想著在紅燭鎮那邊耍一耍,就可以打道回府。

 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搖頭不答應,她總不能再像當年那樣抱住他的腿不讓走吧,小陌先生就在旁邊呢。

  小陌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,而是坐在了最右邊。

  如此一來,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間。

  江面上,水霧升騰,水神娘娘葉青竹是單獨趕來自家祠廟,她臉色微白,無法掩飾的神色倉皇。

  尤其是當她瞧見了自家祠廟門口,那個坐在臺階上的青衫男子,就更背脊發涼了。

  葉青竹強顏歡笑,對那廟祝婦人說道:“你先回裡邊去,我要與陳先生談事。”

  廟祝婦人,一頭霧水,聊事情,為何不去祠廟裡邊聊?不得講究幾分待客之道?自己也好備些酒水蔬果。

 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,返回祠廟裡邊,跨過門檻後,她悄悄回頭,看了眼那一襲青衫的背影。

  婦人一時間又有些失落。

  這麼多年,她偶爾想著,哪天與那個曾經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,對方會不會感到有些……遺憾呢?

  只是她這些小心思,在心湖那邊念起就落下了,到最後,還是有幾分擔心,還有幾分放心。

  當年那個泥瓶巷的同齡人,約莫是真的好心有好報,總算不用把日子過得那麼苦了。

  因為婦人還是未嫁少女時,曾經跟孃親在燈下,娘倆一邊縫補衣物,一邊閒聊家長裡短。

  都是些雞毛蒜皮,說著說著,不知怎麼就說到了那個當了窯工學徒的少年,他經常會幫她們家做些莊稼活,每次都是主動開口,或是比如農忙時,他就會“偶然”路過田地。而且她們家的稻田,搶水的時節,總是不愁沒水。一般人家,晚上去田邊兩趟就算頂天了,但是獨獨有個人,不是這樣的,經常一整宿,就待在田壟那邊。

  之所以會這樣,好像是隻因為少女的孃親,曾經去泥瓶巷那邊,幫忙辦了兩場白事。其實在小鎮,街坊鄰居,只要是沒結仇的,往往都會能幫就幫。

  老婦人說泥瓶巷姓陳的那麼一家人,都是好人。還說那麼個好孩子,不該過得那麼苦。

  那夜閒聊,孃親最後一句話,讓婦人記憶猶新,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沒了,所以在咱們這些外人這邊,才會一直笑臉。

  家鄉小鎮有句俗語,叫“從不德殺人”。是說一個人,極有禮數,從不說是非。

 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,看著那個葉青竹。

  葉青竹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,那位落魄山的隱官大人坐著,自己站著,豈不是顯得居高臨下?可自己總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。

  幾乎同時跟小陌抬頭,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處,有一道纖細劍光落下。

  陳平安站起身,不等他說話,葉青竹就下意識後退一步,陳平安笑道:“沒事,今夜就是來見見水神娘娘,鄰居多年,都沒登門,不合禮數,回頭去我們落魄山做客,我再盡一盡地主之誼,請水神娘娘喝酒。”

  葉青竹很想說我不去。

  但她還是默默點頭。

  其實陳平安也沒真想把她和水府怎麼著。

  歸根結底,還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。而這一路走來水神祠廟,小米粒始終微皺著的眉頭,一直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,就是答案了。

  陳平安抱拳告別。

  葉青竹趕緊施了個萬福,沒死不說,還沒被打。

  看來自己偷偷去別的祠廟燒香祈福,還是有用的。

  至於去落魄山做客一事,簡單得很,拖字訣!

  小陌忍俊不禁,這位水神娘娘混到這個份上,大概是真知道苦頭的滋味了。

  原路返回,去往紅燭鎮,陳平安笑了起來。

  是寧姚返回飛昇城後,竟然讓郭竹酒來浩然天下這邊了。

 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,問道:“下次你看門,水神娘娘來做客,怎麼辦?”

  小米粒甩著兩條小胳膊,笑哈哈,“我膽兒可大,就算只有一個人在門口,都麼的事,還要請水神娘娘喝茶嘞。”

  陳平安笑問道:“那有沒有瓜子待客?”

  小米粒皺了皺眉頭,立即就笑呵呵了,“想啥呢,我氣性可長,一顆瓜子都不給的。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這麼記仇啊?”

  小米粒蹦蹦跳跳,搖晃著腦袋,嗷嗚一聲,啞巴湖的大水怪,我可兇。

  落魄山竹樓那邊,趕來一大堆湊熱鬧的人,只有裴錢最呆滯無言。

  郭竹酒一樣眨眼睛,不好,大師姐如今個子不矮了啊。

  白玄立即以心聲與這個自稱是隱官弟子的傢伙言語一番,說得請你郭竹酒幫個忙,幫自己跟裴錢當個和事佬,只要事成,必有厚報。

  郭竹酒點頭答應了,小事一樁。

  她一個腳尖點地,身形向前躍出,在空中遞出一隻手掌,裴錢臉色尷尬,動作僵硬地抬起手掌,所以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,輕輕擊掌一次。

 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錢身後,站在原地不動,背對著裴錢沉聲道:“大師姐,賣我一個面子,你與白玄的恩怨一筆勾銷了,如何?”

  裴錢收起手掌,揉了揉額頭,“好的好的。”

  郭竹酒走到裴錢身邊,開始繞著裴錢兜圈子,最後她伸手擋在嘴邊,在裴錢耳邊小聲嘀咕道:“大師姐不小唉。”

  裴錢翻了個白眼。

  白玄打定主意,自己以後就跟著那個郭竹酒混了。

  什麼裴錢……

  見那裴錢又用那個招牌動作斜眼自己,白玄立即縮了縮脖子,抬頭看月。

  雖然已經知道郭竹酒來到落魄山,陳平安卻沒有立即返回,而是讓小陌帶著小米粒先回,自己單獨去往小鎮。

  走在泥瓶巷中,陳平安獨自一人,沒有在自家祖宅那邊停步,而是一直走到了顧家祖宅。

  曾經有個還不是婦人的年輕女子,一家三口住在這邊,她爹孃逝世後,就嫁給了個姓顧的外鄉人。

  所以後來,她剋死了男人,成了個寡婦,小鎮很多人都說是怪她自己,因為被那個兩家宅子離著不遠的孤兒害了。

  早年那個孩子接連死了爹孃,她就該知道輕重的,竟然還敢那麼幫忙操持白事,甚至還要守靈。

  後來她帶著孩子,艱難生活,就又有人開始說怪話,說等著瞧吧,遲早連你顧家的那根獨苗,都要被那個姓陳的剋死了,早晚的事。

  陳平安雙手籠袖,後退一步,背靠著牆壁,望向那座如今已經空無一人的老舊宅子。

  有次大半夜,當時還沒去當窯工學徒,睡眠淺的消瘦少年,立即就聽到了巷子裡邊的聲音。

  外邊有人似乎腳步匆匆,還摔了一跤,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,少年顧不得穿上草鞋,就光著腳跑了出去。

  一摸那孩子的滾燙額頭,再摸脈象,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藥理,也知道不妙。

  先讓那個只是哭的婦人,不擔心,再從婦人手中接過孩子,他抱著孩子一路飛奔,跑向楊家鋪子。

  雙手抱著孩子的少年,使勁用額頭敲著楊家鋪子的大門,大半夜的,沒有響應,滿頭汗水的少年就開始用腳踹。

  終於讓一個住在後院的老人,披衣開門,朝那個踹門震天響的少年,劈頭蓋臉罵了句沒教養的東西,急著投胎?

  可楊爺爺最後還是救下了小鼻涕蟲。

  後來認識了劉羨陽。

  顧璨是一個打小就性情涼薄的孩子,這個小鼻涕蟲,養不熟的。

  這甚至不是外人說的,而是劉羨陽說的。

  不過劉羨陽也說,不管如何,顧璨獨獨對你,還是很念情的。

  陳平安閉上眼睛。

  小時候,自己兩次披麻戴孝,為爹孃送行,隊伍裡,都有那個年輕女子的身影。

  後來,還有她的那次開門。

  不管她以後變成了什麼樣的人。

  所以就算天塌下來。

  都別想著顧璨死在我眼前。

  我可以死,顧璨都不會死。

  陳平安雙袖一震,直接化虹落在楊家鋪子的後院。

  進入李槐說的那間廂房,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。

  信上內容,就只有一句話。

  民以食為天,你吃飽了嗎?

  陳平安默不作聲,只是將這封信收入袖中。

  桌上還有一根嶄新旱菸杆,和一袋子菸草。

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憑藉記憶,點燃旱菸,結果只是一口,就被嗆得不行,咳嗽不已。

  屋內一時間煙霧繚繞。

  並無異樣,陳平安又硬著頭皮抽了一口旱菸,心緒起伏,諸多記憶,走馬觀花。

  不知為何,剎那之間,楊老頭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間響起。

  陳平安,在你眼中的書簡湖所有枉死之人,其實下場都很好,不但皆有今生或來世,而且都有額外的機緣與福報。

 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,無一例外。

 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後,崔瀺都見過聊過,各有所求,故而有些人的慘死,是障眼法,其實早就得了份錢財或是修行機緣,有些人是甘願一死,也要脫離書簡湖這座苦海,得到一個安穩的來世。

  崔瀺曾經來此,與我解釋此事,說他要讓一個原本自認問心無愧的人,一輩子都要因此心懷大愧疚,要有大牽掛,不至於將來修行登高,越來越不像個人,只因為覺得自己不曾虧欠這方天地絲毫。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,砸出一個大坑,讓你用一輩子去辛苦修補,要你這個從小就早慧的聰明人,偏要必須去庸人自擾。即便你此刻已經知曉真相,又如何?你依舊會帶著那份揮之不去的愧疚,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。

  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,手持旱菸杆,坐在簷下那條長凳上,翹起腿,眯起雙眼,吞雲吐霧。

  楊老頭的最後一句話,是那道之大原出於天,天不變,道亦不變,披星戴月,人間大美,此行走好,平平安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