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八百三十四章 來了


  陳平安與先生告辭一聲,一大早就離開小巷。

  想著那份聘書,先生送了,寧姚收了,陳平安心情不錯。

  那位負責看守巷子的老修士,重新在小巷擱放下那座白玉道場,這輩子除了修行,老人反正也沒其它喜好了。

  劉袈還真就只是單純喜歡修道,至於境界什麼的,不強求,愛來不來,反正老子偏不慣著你。

  只是奇了怪哉,那徒弟昨兒莫不是自己不曾護道,就又給雷劈了?難得沒有咋咋呼呼在那邊耍那些武把式,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納,十分勤勉,以金液還丹一脈的河車搬運術,一遍遍運轉小周天,約莫是心誠則靈的緣故,還挺像回事。

  劉袈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,靈氣流轉大周天,以那觀想神通,如仙人乘鶴遨遊一處自家獨有金玉叢林的廣袤天地,出絳宮下白鶴,在那長生橋,觀水悟道。老修士還要分心留神趙端明的氣機流轉路線,以便事後揀選瑕疵,幫助弟子查漏補缺。

  陳平安在臨近巷口處停下腳步,等了片刻,彎曲手指敲門狀,輕輕叩擊,笑道:“劉老仙師,串個門,不介意吧?”

  小巷敲門聲響起的時候,劉袈其實剛好收斂心神,修行告一段落,老元嬰感慨不已,這個年輕人,不愧是繡虎的師弟,眼光真毒,隔著一座道場小天地,還能將自己的修行狀況,看得如此真切,老修士從蒲團上起身,施展神通,為白玉道場打開一扇小門,說道:“請進。”

  多了個請字,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聖的面子上,跟什麼劍仙不劍仙,隱官不隱官的,關係不大。

  不過短短一天之內,先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串門,寧姚的凌厲出劍,又有文聖的大駕光臨,劉袈覺得自己一貫冷清的修行路上,難得如此熱鬧。

  只是先前想著找那條漢子喝酒,這會兒該不會已經喝酒不成,只能與那老車伕遙遙敬酒三杯吧?

  陳平安步入其中,看了眼還在修行的少年,以心聲問道:“老仙師是打算等到端明躋身了金丹境,再來傳授一門與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?”

  劉袈神色古怪,很想要點這個頭,在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人這邊打腫臉充胖子,但老人到底良心過意不去,面子不面子的無所謂了,嘆息一聲,“有個屁的雷法道訣,愁死個人。”

  陳平安驚訝道:“以天水趙氏的底蘊,就尋不見一部雷部正法?”

  劉袈搖搖頭,“這些年趙氏只尋見了幾部旁門左道的雷法秘笈,離著龍虎山的五雷正宗,差了十萬八千里,他們敢給,我都不敢教。”

  真是個不知油鹽柴米貴的劍仙,雷法在山上被譽為萬法之祖,這等真法秘錄,哪有那麼容易得手,何況這就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情,寶瓶洲仙家,專修雷法之輩,本就不多,靠近“正宗”一說的,更是一個都無,哪怕是那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,都不敢說自己擅長雷法。

  陳平安想了想,說道:“回頭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,有個山上朋友,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,約好了去龍虎山做客,我看看能不能東拼西湊出一部像樣的秘籍,只是此事不敢保證一定能成。”

  劉袈皺眉道:“平白無故的,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,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給端明?怎的,是要拉攏天水趙氏,作為落魄山在大驪的朝中盟友?”

  陳平安搖頭笑道:“真要成事,那本雷法秘籍,算我不小心遺漏在了人云亦云樓,就當是對劉老仙師幫忙看護師兄宅子的感謝,劉老仙師只需要做到一件事,就是在天水趙氏那邊隱瞞此事,總之與我無關,之後為端明安心傳道就是了。”

  劉袈將信將疑,“就這麼簡單,真沒啥算計?”

  陳平安反問道:“信不過萍水相逢一場的陳平安,可劉老仙師難道還信不過我先生?”

  劉袈啞然失笑,猶豫一番,才點點頭,這小子都搬出文聖了,此事可行。儒家讀書人,最重文脈道統,開不得半點玩笑。

  只是老修士驀然回過神,笑罵道:“好小子,你詐我,屁事不做,就能從我這邊白賺一份好感,對也不對?”

  陳平安故意一臉疑惑道:“此話怎講?”

  劉袈氣笑不已,伸手指了指那個當自己是傻子的年輕人,點了數下,“就算你與天師府關係不錯,一個儒家弟子,終究不在龍虎山道脈,恐怕就算是大天師本人,都不敢擅自傳你五雷真法,你自己方才也說了,只能藉著看書的機會,東拼西湊,你自己摸一摸良心,這樣一部誤人子弟的道訣秘籍,能比天水趙氏尋來的更好?誆人也不找個好由頭,八面漏風,站不住腳……”

  老修士頓時止住話頭,只見那個青衫劍仙笑著抬起一手,五雷攢簇,造化掌中,道意巍巍雷法赫赫。

  劉袈凝神定睛,瞧了又瞧,輕輕點頭,神色如常道:“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,不愧是文聖弟子,繡虎師弟,博採眾長,熔鑄一爐,佩服佩服。好,此事說定,先行謝過,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丟了本秘籍在宅子,再被我無意間撿了去。只是?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項,我都會小心落筆,仔細附錄書尾,文字只會比正文內容更加繁瑣細密,老仙師的境界就擺在那裡,事後為端明護道傳法,絕對不成問題。”

  劉袈有些難為情。

  陳平安說道:“還得勞煩老仙師一事,幫我與天水趙氏家主,討要一幅字,寫那趙氏家訓就行。當然還是與陳平安無關。”

  能夠被師兄喊來這邊看守小巷,陳平安確定劉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。所以根本不擔心老修士在天水趙氏那邊,會說漏了嘴。

  劉袈鬆了口氣,討要字畫什麼的,小事一樁。自己哪怕扛著個籮筐登門,都不算什麼,是給那寫得一手漂亮館閣體的趙夫子臉了才對。

  被大驪官場說成是馬糞趙的天水趙氏,家訓卻極有書卷氣,陳平安尤其鍾情其中數語,氣象宜清宜高,學問宜深宜遠,立身宜剛宜誠,顏色宜柔宜莊。

  事實上,陳平安這趟入京,遇見了趙端明後,就很想討要一份趙氏家主親筆手書的家訓,回頭裱起來,不宜懸掛在自己書房,可以送給小暖樹。只是如今京城形勢還不明朗,陳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,再與趙端明開這個口。現在好了,不花錢就能得手。

  老修士驀然一驚,陳平安轉頭望去,是被自己的雷法氣象牽引,趙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,出現了一種遙相呼應的氣機流轉,以至於整個人的靈氣外瀉,人如山嶽,飛雲盤桓,有那電閃雷鳴的跡象。陳平安看了眼劉袈,後者一愣,立即點頭,說了句你只管為端明護道。

  陳平安一步跨出,來到趙端明那邊,輕巧一跺腳,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的閉目少年,隨之飄然騰空而起。

  陳平安抬起一手,輕輕撫住少年腦袋,幫助趙端明安穩心神道心,原本五雷攢簇的那隻手掌,變為併攏雙指,輕輕一點少年眉心處,讓其定心,瞬間躋身一種神睡境地。

  劉袈瞪大眼睛,一臉匪夷所思,只見那弟子頭頂四周,氣象萬千,異常瑰麗,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畫卷。

  日月共懸空,無數星辰旋轉,只見那一襲青衫,以心念從璀璨星河當中,獨獨摘出一枚金光縈繞、雷法盎然的袖珍“星辰”,再以那點額之手,彷彿作為一座長生橋,緩緩滾入少年眉心,那一粒被道法虛化的星辰,在趙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內,循著小周天的靈氣路線,有序旋轉,少年原本散落各處、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幾縷精粹道意,如獲敕令,轉瞬即至,遙遙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懸空的遠古星辰。

 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額頭,少年連人帶蒲團重新落地。

  劉袈小心翼翼問道:“陳平安,你該不會是飛昇境大修士吧?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我不是,我媳婦是。”

  劉袈忍了忍,還是沒能憋住,問出心中那個最大疑問,“陳平安,你咋個拐騙到寧姚的?”

  陳平安理了理衣襟,抖了抖袖子,笑著不說話。

  這不是明擺著嗎,靠相貌靠氣度。

  劉袈愣了半天,打趣道:“你是個裁縫啊?”

  陳平安微笑告辭,大步走出小巷。

  一直被矇在鼓裡的少年緩緩回過神,睜眼後,站起身,蹦跳了幾下,只覺得格外神清氣爽。

  發現師父坐在蒲團上喝酒,趙端明湊過去蹲著,聞一聞酒香解解饞。

  劉袈笑道:“以前還不清楚國師為何要我這邊耐心等著,說俸祿一事,先欠著,以後自有人來這邊掏錢。”

  世事蕪雜,彎彎繞繞,看不真切,可看人心的一個大致好壞,劉袈自認還是比較準的。

  趙端明說道:“我那陳大哥的錢,師父也好意思收下啊?師父啊,修行傳道一事,你當然很強,不然也教不出我這麼個徒弟,可是人情世故這一塊,你真得學學我。”

  劉袈笑著不再言語,轉頭望向巷中,以前國師崔瀺就在此年復一年,日復一日,獨來獨往,卻從無半點寂寥之感。

  心之憂危,若蹈虎尾,涉於春冰。

  如今多了個師弟,一樣行走巷中。

  昭昭若日月之明,離離如星辰之行。

  好像那個青衫劍仙,年紀雖輕,卻不是什麼棋子了,而是落座京城,一國山河即棋盤。

  邀請對手落座,不妨試試看。

  老修士再一想,頗為得意。

  自己這個看門人,一攔攔仨,陳平安,寧姚,文聖,可都勉強能算攔下了的,試問天下誰能媲美?

  劉袈咳嗽一聲,遞過去一壺酒,笑道:“端明,喝酒。”

  少年拍掉師父的手,笑哈哈道:“師父說笑呢,喝什麼酒,弟子小小年紀,只是聞了酒味都受不了。”

  反正才幾步路,到了客棧,陳平安不著急找寧姚,先跟掌櫃嘮嗑,聊著聊著,就問起了少女。

  老人氣呼呼道:“姓陳的,別吃著碗裡瞧著鍋裡,趕緊收起那份歪心思,再說了,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,我那閨女模樣是俏,卻不至於好過寧姑娘。”

  陳平安笑著試探性道:“掌櫃,想啥呢,我是什麼人,掌櫃你見過了走南闖北的三教九流,早就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,真會瞧不出來?我就是覺得她資質不錯……”

  老掌櫃氣笑道:“打住,打住啊!難道跟你拜師學藝走江湖啊,一個小姑娘家家的,練什麼拳腳功夫,此事休要多說。”

  要說那些混跡市井的武把式,就更別提了,不是耍槍弄棒賣那狗皮膏藥,就是胸口碎大石掙點辛苦錢,雖說眼前這個年輕人,多半是個落腳地兒的江湖門派,可要說讓自己閨女跑去跟人學武,豈不是沒過幾天,就滿手老繭的,還如何嫁人?想想就糟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