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,劍光直落


  懸空劍陣墜地,打爛祖師堂,劍氣漣漪四散,整座一線峰,風起雲湧,尤其是古樹參天的停劍閣那邊,被劍氣所激,木葉紛紛落,飄來晃去,悠悠落地,一大幫正陽山嫡傳弟子們,好似提前步入了一個多事之秋,滿眼都是愁。

  這一次,再沒有人覺得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,是在說什麼失心瘋的痴人夢囈。

  停劍閣後邊,有一棵正陽山開山祖師當年親手栽種的桐樹,兩千多年的生長無恙,聳幹入雲中,故而今天落葉尤其多。

  劍頂之上,宗主竹皇與那劍陣仙人,只是護住了祖師堂內的神主牌位、香爐,歷代祖師爺掛像,其餘一切,精心打造代代傳承的座椅,一根根價值連城的仙木樑柱,煉造工藝比皇宮大內更考究的地磚,好像都已變成過眼雲煙,與塵土同散。

  這場違反祖例、不合規矩的門外議事,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,這兩人沒有到場,此外連雨腳峰庾檁都已經御劍趕來,竹皇先前提出要將袁真頁除名之後,直接就跟上一句,“我竹皇,以正陽山第八任山主,躋身宗門後的首位宗主,以及玉璞境劍修的三重身份,答應此事。之後諸位只需點頭搖頭即可,今天這場議事,誰都不用言語。”

  此後滿月峰夏遠翠率先附議,掌律晏礎猶豫了半天,不理睬秋令山陶煙波的心聲勸說,還是跟著點頭附和,與滿月峰和水龍峰關係親近的那些山頭,幾條劍脈,比如瓊枝峰冷綺在內,都沒什麼選擇餘地,當然是跟隨這幾位位高權重的老祖師,與那白衣老猿劃清界線。

  而正陽山的十幾位供奉、客卿,在竹皇、夏遠翠和晏礎都表態後,紛紛點頭,今天舍了個袁真頁,總好過他們親自下場,與那落魄山大打出手,到時候傷及大道根本,找誰賠?只說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顯化大道的懸天劍陣,實在太過氣盛,僅僅那些劍光落在山中的倒影,就讓他們如芒在背,眾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,若是被那些劍光切中身軀皮囊,只會是刀切豆腐一般。

  如果竹皇不是這麼個意思,早先願意收攏人心,他們其實不介意錦上添花,供奉、客卿職責所在,幫著一線峰祭出幾道看家本領的仙家術法,可既然竹皇都是如此態度,誰都不是什麼愣頭青了,不會意氣用事,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,去為正陽山雪中送炭了。

  反倒是撥雲峰、翩躚峰在內的幾座舊峰,這幾位峰主劍仙,竟然都搖頭,否決了宗主竹皇的建議。

  其中一位老金丹,更是直接大罵宗主竹皇此舉,是自毀千秋家業的昏聵,昧良心,無半點道義可言,只會讓正陽山歷代祖師為此蒙羞,被外人打上山來,非但不帶頭出劍退敵,反而寧肯被人牽著鼻子走,拋棄一個勞苦功高的護山供奉,你竹皇連一位劍修都不配當,如何能夠擔任山主,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議事的,不是袁真頁的譜牒名字要不要一筆勾銷,而是你竹皇還能否繼續擔任宗主……

  竹皇微笑道:“先前說了,你們點頭搖頭即可,不用開口。”

  結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劍陣仙人直接拘押起來,伸手一抓,將其收入袖裡乾坤當中。

  劉羨陽挪動屁股,換了一張桌子,繼續喝酒吃瓜。

  一位女子祖師,轉頭望向劉羨陽,怒目相視道:“劉羨陽,你和陳平安問劍就問劍,何必如此大費周章,陰險行事,躲在幕後呼朋喚友,費盡心思算計我們正陽山,真有本事,就學那風雷園黃河,從白鷺渡一路打到劍頂,如此才是劍仙作為!”

  劉羨陽非但沒有針鋒相對,反而小雞啄米,使勁點頭道:“對對對,這位上了歲數的嬸嬸,你年紀大,說得都對,下次如果還有機會,我一定拉著陳平安這麼問劍。”

  吵架這種事情,家鄉小鎮藏龍臥虎,高手如雲,年輕一輩們,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那些富家子弟,比如趙繇,謝靈,可能本事稍微差了點,其餘哪個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,條條小巷,鎖龍井旁,老槐樹下,龍窯田壟間,門對門牆隔牆,哪裡不是磨礪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場。

  那個頭戴一頂金絲冠冕、身穿翠綠法袍的女子祖師,果然被劉羨陽這番混不吝的言語,給氣得身體顫抖不已。

 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,神色淡然道:“還有半炷香,你們繼續聊。我去會一會那個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。”

  劉羨陽一手抬起酒杯,一手豎起大拇指,“袁老祖無敵一洲,曾經換拳宋長鏡,腳踢披雲山,踩碎各家祖宅無數,泥瓶巷的曹氏祖宅,二郎巷袁家的,最西邊李家的,桃葉巷謝氏的,全無敵手,誰敢與搬山老祖秋後算賬?如今又已破境,對付個陳平安,還不是手到擒來。”

  正陽山諸峰祖師,還有一眾供奉客卿,聞言皆悚然。

  這位護山供奉,當年遊歷驪珠洞天,到底招惹了幾方勢力?難怪那個自稱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,會先後問劍瓊枝峰和背劍峰。還有那位大驪巡狩使曹枰?袁曹兩姓先祖,出自驪珠洞天,一文一武相得益彰,幫助大驪宋氏在北方崛起,站穩腳跟,不至於被盧氏王朝吞併,最終才有了今天大驪鐵騎甲浩然的光景,這是一洲皆知的事實。

  竹皇笑道:“劉劍仙就不要開玩笑了。”

  劉羨陽這幾句話,當然是胡說八道,可是這會兒誰不疑神疑鬼,三言兩語,就無異於火上澆油,雪上加霜,正陽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。

  護山供奉袁真頁身後,現出一尊老猿法相,重重一跺腳,在劍頂和停劍閣之間落腳,同時運轉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,將一線峰踩下,轟然落地,一山周邊的山水氣運隨之穩固積分。

  先前那個泥瓶巷的小賤種,竟敢斬開祖山,再一劍挑起一線峰,使得祖山離地數丈高。

  這一手腳踩山嶽落地生根的神通,抖摟得堪稱霸氣絕倫,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,會不會跟著竹皇一邊倒,一個不小心就會押錯賭注?到時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補救,最少他們可就要與袁真頁實打實結仇了。

  白衣老猿收起背後法相,一身罡氣如江河洶湧流轉,大袖鼓盪獵獵作響,獰笑道:“豎子成名,拳下受死!”

  袁真頁拔地而起,高高躍起,腳下一山震顫,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,在高空一個轉折,筆直一線,直撲山門。

  劉羨陽站起身,扶了扶鼻子,拎著一壺酒,來到劍頂崖畔,蹲在一處白玉欄杆上,一邊喝酒一邊觀戰。

  一道渾厚無匹的拳罡如仙劍飛劍,使得天地間雪亮一片,將那山門外一襲青衫所站位置,打出了個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。

  停劍閣那邊,正陽山諸峰嫡傳弟子們,翹首以盼,看到袁老祖這一拳遞出後,一個個目眩神搖,有年輕劍修,攥緊拳頭,默默喝彩。

  不少觀禮客人,都是首次親眼見到袁真頁的出手。

  好個護山供奉,確實名不虛傳,袁真頁這一拳勢大力沉,分明可殺元嬰修士。

  說不定那些體魄堅韌的遠遊境武夫,捱了這一拳,都要當場分屍,血肉崩碎。

  可山門外那處無水的“湖泊”之上,一襲青衫依舊紋絲不動,懸空而停,面帶笑意,一手負後,一手輕輕揮動,驅散四周塵土。

 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門口,轉頭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匾額中的長劍,收回視線後,盯著那個靠著運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劍仙,問道:“需不需要留你全屍?不然你們落魄山這幫廢物,阻攔不及,事後收屍都難。”

  陳平安沒有任何言語,只是朝那白衣老猿夠了勾手指,然後微微側頭,雙指併攏,輕敲脖子,示意袁真頁朝這裡打。

  袁真頁眯起眼,腳下砰然一聲,大地沉悶而晃,一線峰地底深處的山根都出現了撼動餘韻,導致周邊天地靈氣漣漪飄搖,如果說雙方對峙是一幅山水畫卷,那麼所有施展掌觀山河的山上看客,在這一刻,都會發現此處山河畫卷都出現了一陣搖晃。白衣老猿身形一閃而逝,下一刻,一襲青衫被一拳兇狠橫掃,打中脖頸,瞬間橫移出去數十丈。

  陳平安輕輕抖了抖手腕,身形瞬間止步,晃了晃脖子,滿眼笑意,好像在說讓你試試看,就別留力收手,與我客氣什麼?

  劍修哪怕得天獨厚,能夠淬鍊飛劍的同時,反過來溫養神魂體魄,煉劍淬體兩不誤,事半功倍,這才使得山上四大難纏鬼為首的劍修,既能夠一劍破萬法,又擁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的身軀,可即便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,與好友劉羨陽都已是玉璞境,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,真能將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,如此堅不可摧?

  直到這一刻,那些知曉“鄭錢”身份的觀禮修士,才有些相信,她說不定真是這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。

  而那白衣老猿委實是山巔宗師之風,每次出拳一次,都並不趁勝追擊,遞拳就停步,好像故意給那青衫客緩一緩、喘口氣的休歇餘地。

  這位身負氣運的上五境護山供奉,雖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,可確實一向以拳腳功夫名動寶瓶洲。

  白衣老猿臉色陰沉,“狗崽子當真不還手?!”

  當下不曾背劍的一襲青衫,始終默不作聲。

  袁真頁嗤笑不已,拉開一個古樸拳架,雙膝微曲,微微低頭,如揹負山嶽之姿,拳架一起,便有鯨吞天地靈氣的異象,本該天然衝突的靈氣與純粹真氣,竟然融洽相處,悉數轉為一身雄渾拳意,不但如此,拳架大開之後,身後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,凝為一座座高山,腳下拳罡則如江河洶洶流淌,與那道門真人的步斗踏罡有異曲同工之妙,鋪設出一幅道氣盎然的仙家圖案,最終白衣老猿腳踩一幅寶瓶洲嶄新的五嶽真形圖,遞拳之前,白衣老猿,如上古仙人提挈巨山,腳踩河川。

  淬鍊搬山之屬神通,熔鑄拳意為山河一爐。

  陳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圖,看來這位護山供奉,其實這些年也沒閒著,還是被它琢磨出了點新花樣。

  青霧峰有位山中看客,讚歎不已,“如此拳法,可謂登峰造極,非武夫人力所能及。”

  裴錢斜眼那人,差點沒忍住,對付騎龍巷左護法那般,按住對方的狗頭,讓他瞪大狗眼好好看看,等到她師父出手,什麼叫真正的拳法。

  眾人只見那魁梧老猿,有開天闢地之氣勢,朝那年輕劍仙當頭一拳砸去。

  白衣老猿轉瞬之間就站在了那一襲青衫原先位置。

  而那個年輕山主竟然依舊不還手,由著那一拳打中額頭。

  是老猿此拳一起,就已經註定避之不及?

  從一線峰“湖上”,到滿山青翠的滿月峰,剎那之間拉伸出了一條青色長線。

  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下意識望向了滿月峰,一襲青衫,懸空而立,但是此人身後整個滿月峰的山腳,罡風吹拂,席捲山峰,無數仙家大樹悉數斷折,一些被殃及池魚的仙家府邸,就像紙糊紙紮一般,被那份拳意削碎。

  只說青衫劍仙的那條倒滑路線,就在雙峰之間的地面之上,割裂出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。

  白衣老猿如影隨形,又是一拳,拳罡璀璨綻放,白光刺眼,大如井口,直直撞去。

  一拳將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,徹底打穿整座滿月峰!

  袁真頁循著那個被鑿開的“山門道路”,微微撐開一身沛然渾厚的霸道拳意,道路上山石崩碎無數,最後一腳踩踏更多山崖,使得滿月峰一處後山榜書崖刻崩毀大片,魁梧身形化虹而去,掄起一拳,將那果真打定主意不還手的小賤種,打得對方身形風馳電掣,摔向秋令山位於一處半山腰那座消暑湖。

  挨此重拳的一襲青衫,倒退去勢極快,只是臨近水面之時,身形驟然懸停,腳尖輕點湖面,濺起一圈層層擴散的漣漪。

  青衫飄搖,仙人立水。

  他腳下整座湖泊卻是當場炸開,沸水滾滾,掀起滔天巨浪,水霧升騰,許多在附近水榭閣樓遙遙觀戰的修士,頓時落湯雞無數。

 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,看得夏遠翠眼皮子打顫不已。你們倆狗日的,打就打,換地方打去,別糟踐我家山頭的風水寶地!

  白衣老猿一拳當頭砸下。

  聽說你小子從小就喜歡求神拜佛,那就乖乖捨身結緣水裔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