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(第2頁)

  邵敬芝心中後悔不已,禮物輕了。

  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老婦人,眼中沒有什麼陳宗主,只有對面那個長長久久、永遠少年模樣的李源。

  上次久別重逢,是在水龍宗祖師堂內,那會兒的李源,點點金光凝聚身形,落在右邊首位座椅上,面容年輕,卻神意枯槁,如今再見,大瀆水運凝聚在身,黑衣少年已經神氣圓滿,這就是躋身大瀆公侯、再得到一位文廟學宮大祭酒親自臨水封正的好處了。此生已經無望破境的元嬰老婦人,親眼見到此時此景,卻好像比自己躋身上五境還要高興。

  老婦人一張再不好看的滄桑臉龐,一雙再不會水潤靈秀的眼眸,還是會藏著好多的心裡話。

  就像一封從未寄出的情書,從少女時開始提筆寫下第一個字,到老嫗白髮蒼蒼時,還未停筆。

  世間不是所有男女情思,都會是那春種一粒粟,秋收萬顆子,可能沒有什麼春種秋收,一個不小心就會心田荒蕪,就是野草蔓延,卻又總能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。

  最後陳平安和李源,一起將邵敬芝和老嫗送到了島嶼渡口處。

  在她們乘坐符舟離去後,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有故事?”

  李源白眼道:“沒啥故事可講。”

  一起走回府邸那邊,李源笑道:“不會怪我多嘴吧?”

  陳平安搖頭道:“寥寥幾句話,畫龍點睛,恰到好處。”

  李源嘆了口氣,雙手抱住後腦勺,道:“孫結雖然不太喜歡打點關係,不過不會缺了該有的禮數,多半是在等著消息,然後在木奴渡那邊見你們。不然他如果先來鳧水島,就邵敬芝那脾氣,多半就不願意來了。邵敬芝這婆姨,看似聰明,其實想事情還是太簡單,從不會多想孫結在這些瑣碎事上的讓步和良苦用心。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那我們就別讓孫宗主久等了。”

  李源感慨道:“當了宗主,潔身自好還好說,再想善解人意,顧慮周全,就不容易了,以後家業越大,只會越來越難。”

  他是看著水龍宗一點一點崛起,又一步一步分為南北宗的,李源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般性子憊懶,事實上,水龍宗能夠躋身宗門,早年李源無論是出謀劃策,還是親力親為,都功勞極大,祖師堂那把位於右首的交椅,李源坐得問心無愧,只是歲月變遷,久而久之,才逐漸變得不愛管閒事,哪怕曾經被火龍真人罵句爛泥扶不上牆,他也認了。
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老理兒。”

  李源說道:“陳平安,你千萬別讓落魄山變成第二個水龍宗。”

  陳平安雙手籠袖,在岸邊緩緩而行,笑道:“會爭取。”

  別看李源瞧著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爺差不多,其實還是很不一樣的,前者只是懶散,其實心裡邊什麼事情都門兒清,至於後者,是真的缺心眼。

  所以李源當這個龍亭侯,以後只會風生水起,不會被沈霖的靈源公府壓下一頭,如果換成陳靈均當家,估計就是每天大擺酒席,流水宴一場接一場,然後突然有天猛然發現,啥,沒錢啦?

  李源小心翼翼問道:“既然你的媳婦是寧姚,那麼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陳隱官?”

  陳平安笑眯眯道:“你猜。”

  李源踮起腳,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,笑嘻嘻道:“陳公子,哪裡酸?給你揉揉?”

 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:“放肆,喊陳山主。”

  來不及多看鳧水島幾眼,陳平安就離開了龍宮洞天。

  乘坐符舟之時,陳平安抬頭瞥了眼那輪大日,按照當年李柳的洩露天機,懸空的那輪大日雛形,是濟瀆中祠年復一年的香火精華凝聚而成,李柳對此不以為然,直接給了個“胚子粗糙,不得其法”的評價,說哪怕再給水龍宗萬年光陰的打磨,也比不過醇儒陳淳安肩頭所挑起的日月。

  陳平安收回視線,以心聲與寧姚說道:“我先前跟劉景龍提及一事,北俱蘆洲這麼多年,都沒有出現一位飛昇境劍修。”

 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,照理說是浩然九洲當中,最應該出現一位、甚至兩位飛昇境劍修的地方。

 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,當然與北俱蘆洲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有關,劍修或者在那邊戰死,或者大道斷絕,或者重傷,人數實在太多,比如劉景龍的師父,當時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韓槐子,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劍宗,就有希望躋身飛昇境。

  哪怕此地劍修眾多,難免會均攤一洲劍道氣運,但是在此之外,肯定還有其他理由。

  寧姚想了想,“北邊的白裳,如此惜命,他肯定有所圖謀,比如想要成為一個底子極好的飛昇境劍修,想要在北俱蘆洲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,然後一鼓作氣奔著十四境劍修去。”

  其實寧姚只要願意認真去想某個事情,她的見解,往往就會極其精準。

  “之前聽裴錢說過,白裳曾經與清涼宗賀小涼撂下一句話,說要讓賀小涼一輩子無法躋身飛昇境。白裳此人,絕不會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狠話。”

  “此人開宗立派多年,又在仙人境停滯數百年之久,依舊只肯收取一位嫡傳弟子,如果換成是我,肯定是早已將飛昇境視為囊中物,所以才會覺得與其分心勞神,要經常與庶務打交道,不如自己一人煉劍,更有長遠收益。”

  “白裳早年在劍氣長城的口碑,算不得多好,卻也不差,不像是個遞劍含糊的人,他之所以會錯過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大戰,只是等到蠻荒天下打到了老龍城,才跟隨天君謝實,一起走了趟寶瓶洲,說不定白裳就是在等,賭上所有劍修聲譽不要了,都要留在北俱蘆洲,等待某個更能旱澇保收的破境契機。”

  陳平安點點頭,陷入沉思。

  寧姚神色有些彆扭,還是以心聲直截了當說道:“我去浮萍劍湖,只是因為那邊有酈採,和陳李、高幼清這兩個家鄉晚輩。”

  看似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。

  陳平安回過神,笑道:“明白。”

  寧姚笑道:“不會偷偷記裴錢的賬吧?”

  陳平安疑惑道:“無緣無故的,怎麼說?”

  寧姚點頭道:“原來是揣著明白裝糊塗。”

  陳平安作勢要抱過她肩頭,被寧姚一手輕輕推開,狠狠瞪了眼他。

  在渡口歸還木質印章的時候,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龍宗女修,身邊站著一位北宗掌律修士,神色恭敬,與陳平安以心聲說了一事。

  木奴渡之外,三人在大瀆畔現身,是宗主孫結,元嬰境供奉武靈亭,祖師堂嫡傳弟子白璧。

  陳平安先在渡口飛劍傳信一封給彩雀府,然後御風去見宗主孫結。

  陳平安其實認得那位宗主親傳的女修,還知道她是芙蕖國豪閥出身,之所以記憶深刻,不是因為前後見過兩次的緣故,而是她擁有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,還有一把名為“散雪”的古琴,當年在那處秘境遺址內,白璧曾與彩雀府孫清打得有聲有色。

  白璧卻沒有認出當年那個抱住一棵竹子不鬆手的“老修士”。

  宗主孫結所送之物,是一對水龍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魚,此物實打實的百年一遇,極為稀少。關鍵孫結誠意十足,直接送出了一對,雌雄皆有,就更加難得了。故而就連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,畢竟一個不小心,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龍宗才出產牛吼魚了。

  所以陳平安主動說道:“孫宗主,以後但凡有事,有那用得著的地方,懇請一定飛劍傳信寶瓶洲落魄山,能幫忙的,我們絕不推脫。”

  不單單是禮物貴重,陳平安才有此說,更多還是因為龍宮洞天內的金玉齋醮一事。

  孫結抱拳道謝,然後忍不住問道:“可是披雲山旁邊的落魄山?”

  先前議事堂內,李源只說此人是一位宗主,可沒有說山門根腳。

  不過孫結也只當是這位別洲宗主的客氣話,沒有太過當真,畢竟雙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內。水龍宗修士一向規矩行事,與人結緣不結怨。何況水龍宗的山上盟友,可不光是浮萍劍湖和大源崇玄署。

  陳平安笑著點頭,“與魏山君有些私誼,照拂我家山頭極多,之前能夠僥倖躋身宗門,魏山君出力極多。”

  武靈亭心中恍然,難怪,原來是傍上了一洲北嶽大山君的披雲山魏檗。

  這位野修出身的水龍宗供奉,至今還不曉得自己的嫡傳弟子到底去了哪裡,更想不到眼前這個傢伙,剛好對此一清二楚,其實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。

  裴錢神色古怪。有件事,她到現在,都沒敢跟師父說半個字,比如魏夜遊的這個綽號,到底是怎麼來的。

  小米粒既失落,自家落魄山,咋個還不如魏山君的披雲山名氣大呢,又替魏山君高興得很,了不得了不得,披雲山的名氣大如渡船哩,都飄到水龍宗這邊來了。

 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後,她得與魏山君說道說道,開心開心,多嗑瓜子。

  一行人之後御風趕赴骸骨灘,不過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,陳平安帶著寧姚她們繞遠路,先去了一趟位於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,請香之前,陳平安讓白髮童子在外邊等著,後者點點頭,畢竟是佛門寺廟,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譜牒身份,如今又是一頭化外天魔,無論哪個身份,都不宜入廟燒香。

  南山寺鋪設一條入海神道,矗立有一尊觀音菩薩像。

  裴錢摘下竹箱,放好行山杖,跪地磕頭,小米粒就跟著裴錢一起磕頭。

  陳平安雙手捧香,高高舉過頭頂,閉上眼睛,在心中默默許願。

  寧姚也許了個願。

  之後陳平安還在一處名叫妙金山的地方,種下了兩棵菩提樹。

  南山寺外,白髮童子仰頭望向那尊菩薩像,猶豫了一下,還是閉上眼睛,雙手合十,為某人祈福。

  但願。

  跋山涉水,風景秀麗。久別重逢,故人無恙。

  入廟燒香,有求有應。異鄉遊子,又逢佳節。

  ————

  今天騎龍巷的鋪子外邊,好像拉起了一張雨幕。

  目盲老道人趴在櫃檯上,青衣小童踩在一張小板凳上,倆好兄弟,喝點小酒打打牙祭。

  早些年還是黑炭小丫頭的裴錢,那會兒還在學塾上課呢,每逢下雨天,都會帶著小米粒,腳踩臺階上的雨水,裴錢美其名曰走龍門。陳靈均覺得幼稚得很,就只與她們走過一次。

  哥倆聊著聊著,就說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,陳靈均抹了把嘴,感慨道:“賈老哥,我這輩子修行路上,資質太好,麼得什麼風雨坎坷,唯獨到了小鎮這邊,有過幾次大凶險,差點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飛昇了。如今想來,膽氣雄壯如我這般,還是有幾分後怕啊。”

  當面罵阮邛,拍陸沉肩膀,公然叫板竹樓二樓那位崔前輩,一樁樁一件件的,哪個不是壯舉?陳大爺都不樂意多說。

  陳靈均與賈晟酒碗磕碰一下,一飲而盡,抬起一手,雙指黏在一起,“虧得我福緣深厚,自己也機靈,才能次次化險為夷。說真的,但凡我不夠聰明那麼一點點,就要懸了。”

  不用想,只要有那麼一著不慎,在這處處藏龍臥虎的北嶽地界,估計就再沒什麼御江浪裡小白條,落魄山上小龍王了。

  陳靈均抬起酒碗,“好漢不提當年勇,豪情壯志,都是過去的事了,咱哥倆如今都混得不錯,得提一碗。

  賈晟陪著陳靈均又喝過一碗,發現櫃檯上邊的佐酒菜,所剩不多了,立即扯開嗓子,讓徒弟酒兒去後廚再整倆小菜,然後老道士感慨不已,“都不去談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,只說景清老弟的謀略,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,也是生平僅見的好,出類拔萃的好啊,要是問怎麼個好?呵,講究大了去。”

  陳靈均立即給賈晟倒了一碗酒,接話道:“怎麼個好?老哥你給說道說道,我這人過於謙虛了,總喜歡妄自菲薄,我家老爺勸我改改,我也如何都改不過來,所以比較難看到自己身上的優點。”

  賈晟都不用打什麼腹稿,肺腑之言,誠摯之語,需要醞釀嗎?早就都在酒水裡了,抿了一口酒,娓娓道來:“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,就是這麼個深藏不露的好。老話怎麼說來著,頭等聰明人,得有個笨相,絕不能讓旁人隨便那麼瞅一眼,就覺得伶俐,機靈,心眼多,那就落了下乘嘍,景清老弟卻不然,平時半點不顯,一遇到緊要關頭,男兒擔當,仙師城府,江湖義氣,豪傑氣概,一股腦兒湧來,擋都擋不住,是也不是?”

  陳靈均小雞啄米,“是是是,必須是。”

  他撇撇嘴,嘿嘿笑道:“曹晴朗就是因為不會說話,不符合咱們落魄山的門風,才會被髮配了桐葉洲,可憐可憐,可憐啊。”

  賈晟一手持碗,一手捻鬚點頭,“空有學識,不會說話,這怎麼成。景清老弟,此事其實得怨你啊,你在山上,怎就不與他多聊聊,曹晴朗這娃兒,是個極有慧根的讀書種子,不然也當不成山主的得意學生,稍稍欠缺的,就是這些個書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,陳老弟你自己說說,是不是得怨你?”

  “唉,這麼一說,真得怨我。”

  “那咱哥倆再走一個。”

  鋪子裡邊那哥倆,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個說法,也算獨一份了。

  門外簷下,青衫長褂的姜尚真,一身雪白長袍的崔東山,還有個名叫花生的少女,雖然三人都沒在門口露頭,不過其實已經站在外邊聽了裡邊嘮嗑半天了。

  姜尚真佩服不已,“咱們騎龍巷這位賈老哥,不開口就是真人不露相,一開口就是個頂會聊天的,我都要甘拜下風。”

  崔東山笑道:“等會兒咱們進鋪子,賈老神仙只會更會聊天。”

  姜尚真說道:“看得明白的人,往往活得不明白。這位賈老哥目盲卻心明,所以才能活得通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