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


  (上一章節的重光是筆誤,會作修改。可能會改更早些的前文。)

  飛昇城內,捻芯第一次登門寧府。

  刑官二把手,來見飛昇城現任隱官。

  寧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。

  除了寧姚,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繫古硯背竹箱的少女,正帶著一個天真可愛的雪白衣裳小女孩,一起飛奔,敲鑼打鼓。

  一個問我師父厲不厲害,怎麼個厲害。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,天下無敵的厲害……

  一個問等會兒我孃親收拾你怎麼辦。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,鑼鼓在手天下我有。

  原本關係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,突然說翻臉就翻臉,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,所以我更親近些。一個說我先認的師父你後認的爹,先來後到,你輩分還是要小些。所謂的翻臉,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,比拼誰的響聲動靜更大。

  捻芯覺得真是為難寧姚了,有郭竹酒這麼個傢伙,再攤上這麼個從天而降的“女兒”。

  寧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鬧,與捻芯點頭致意。

  捻芯來到寧姚身邊,說道:“那趙繇在鄭大風那邊喝過了酒,當下已經離開飛昇城了,齊狩親自相送出城,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,與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。”

  寧姚點頭道:“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問。”

 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?

  捻芯笑著不說話。

  寧姚問道:“怎麼了?”

  捻芯說道:“我很好奇,為什麼你當初獨自遊歷數洲山河,偏偏會看中當時只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。可以說說看嗎?”

  照理說,寧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流,然後遠遊浩然天下,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,書卷氣,豪傑氣,神仙氣,肯定什麼都見識過。

  寧姚說道:“在你這邊,他是怎麼說的?”

  捻芯搖頭道:“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。”

  寧姚微微眯眼,有些笑意。

  捻芯無奈,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,還是稱之為狗男女好呢!哪怕捻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無感的縫衣人,也覺得遭不住。

  所以捻芯改口道:“我就是隨口一問,你不用回答了。”

  其實寧姚也沒打算說什麼。

  兩人一起散步,寧姚轉頭對郭竹酒提醒道:“你們玩歸玩,不許離開這裡。”

 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:“出了半點差池,我提頭來見師孃!”

  小女孩丟了鑼鼓在地,雙手叉腰問道:“誰的腦袋?”

 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,以心聲說道:“咱倆一夥的,你瞎拆什麼臺。”

  寧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鬧,捻芯這次破例現身寧府,肯定不是來閒聊的。

  只是寧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。

 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桿。

  寧姚當然知道郭竹酒為什麼不太願意待在她自己家中,一樣的,當年寧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更過分,直接離家出走了。

 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,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,細緻打理那些她每次遠遊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,再不會棍掃一大片、劍砍一大堆了,好像人一長大,就會不捨得。

  每次陳平安遠遊歸家,一樣會次次去添土,從無例外,還是一樣的道理。

  捻芯以心聲與寧姚說道:“當年在牢獄中,陳平安與一頭化名‘霜降’的飛昇境,做了一樁買賣,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顆穀雨錢,買下了半個自由身,答應會幫你一次,所以你先前遠遊之時,我差點就要捻開那盞燈芯,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。”

  寧姚問道:“差點?”

  捻芯點頭道:“鄭大風找到我,讓我不著急做此事。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,頗為熟悉內幕。”

  寧姚不願多說鄭大風的根腳,對方身為落魄山看門人,那麼就算半個自家人了,所以寧姚只是說道:“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,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。你以後如果還與那裡走出來的人打交道,早早習慣就好。”

  捻芯笑道:“陳平安,鄭大風,趙繇,我已經見過三個,確實都很古怪。”

  寧姚說道:“關於這把仙劍‘天真’,你不用替我擔心,我躋身飛昇境之前,肯定會讓她乖巧些,到時候再去與那‘獨目者’對峙。除了那頭化外天魔,可以暗中出手,我還會先與鄭大風請教一些神道規矩。”

  捻芯有些訝異,“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。”

  寧姚搖搖頭,“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。何況大道兇險,尋求助力,以防萬一,沒什麼好難為情的。”

  趙繇之流,才是外人。

  明知道自己與陳平安的關係,還來單獨見我,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份上,寧姚不介意將趙繇送出飛昇城。

  沒有將那人一劍禮送出境,與寧姚當下心情不錯,也有很大關係。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,他還在。

  捻芯說道:“那我將那盞燈芯留在寧府?”

  寧姚點頭道:“隨便。”

  飛昇城內外,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寧府。膽子不夠,境界更不夠。

  捻芯取出那盞油燈,捻動燈芯過後,一位白髮童子飄落在地,先是呆滯,然後驀然作泫然欲泣狀,一次次振臂高呼道:“隱官老祖,武功蓋世,術法通天,劍仙風流,豪傑氣概,英俊瀟灑,一諾千金,算無遺策……”

  寧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,對捻芯說道:“你還是帶回去吧。”

  捻芯笑道:“反正有兩個了,也不差這麼一個。”

  那霜降見機不妙,立即乖巧萬分,雙手合掌,高高舉過頭頂,低下頭朗聲道:“小的願為老祖道侶,效犬馬之力!”

  寧姚伸手揉了揉額頭,轉頭問道:“在牢獄裡邊,就是這般德行?”

  捻芯搖頭道:“比這還要過分,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。”

  寧姚點頭道:“那就留下吧。”

  好與霜降問些事情,用來打發光陰,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遊記,也看不出花來,兩部書上,一個藏藏掖掖,一個光明正大,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。

  呵,還天地良心呢。

  ————

  與那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,一位名為陳隱的青衫劍客,買下了所有整座山頭的所有酒樓客棧。

  經常在此獨自飲酒,欣賞月落日出,日落月起。

 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為桃葉渡的地方,周密乘坐一條烏蓬小舟,從袖中抖落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,讓她以桃花水煮茶。

  桃葉渡渡船,構造精緻,船頭雕刻有鷁首,因為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,百姓需要以鷁壓勝興風作浪的蛟龍水裔,此外中艙兩側打造有類似屏風的景窗,艙內頗大,可擺放不少書籍,後艙更是設有爐灶睡鋪,賞景飲酒,煮茶吃飯,下棋撫琴,都沒有問題,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。

  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,鱖魚,桃花扇,都曾是大泉王朝達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。

  在賒月煮茶之時,周密伸手掐訣,隨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,翻轉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。

  當化名陳隱的斐然現身桃葉渡口,周密便微微一笑,將心神沉浸其中,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,“昔年斐然”當然渾然不覺。

  斐然約見之人,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,一個元嬰境,比較識時務。

  渡船停靠岸邊,斐然起身沒有登岸,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,雙手負後,以望氣之術,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。

 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麼不講究,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,不過那位元嬰修士立即作揖賠罪,主動與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,解釋一番緣由。

  桐葉洲北方地界,天闕峰青虎宮和金頂觀,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的大山頭。只不過青虎宮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,金頂觀卻與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,逆流而下,杜含靈先是通過一位妖族劍修,與駐紮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搭上關係,然後通過戊子帳的牽線搭橋,讓他與一個名叫陳隱的癸酉帳修士相約於桃葉渡。杜含靈大致瞭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,甲子帳為首,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,比如甲申帳是個劍仙胚子扎堆的,年輕修士極多,個個身份通天。

  癸亥帳負責海上鋪路,己酉帳負責登岸後移山卸嶺,開闢道路,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其中,分別是那精通水法的緋妃、擅長搬山的袁首。

  還有那己未帳,領袖是那劍仙綬臣,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。至於癸酉帳,相對名聲不顯。

  周密會心一笑,無巧不成書。看來眼前眾人,與那位隱官大人皆是故交。

  不單單是那個杜含靈道心出現一絲漣漪,此外好像一撥人,其實見著了斐然當下面容後,到底不如杜含靈隱忍,個個神色微變,遮掩不住。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,最快恢復平常心,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,關係不大。這些人物,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,一位監國的劉姓藩王,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,尤其是高適真此人,看到斐然之後,臉色陰沉得可怕。

  除此之外,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,邵淵然,師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。龍門境的師父,結金丹的弟子。

  師徒二人,當年都是龍門境修士,未能地仙,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“京供奉”,就只能去往邊關,為大泉劉氏監視姚氏鐵騎,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風沙。其中邵淵然瞧著面如冠玉,年紀輕輕,實則已經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,至於他師父尹妙峰,更是兩百歲還有餘。

 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麼顯眼的城隍爺,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。

  廟堂藩王、國公,山上地仙修士,一地山水神靈,齊聚桃葉渡渡口,結果見著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,“陳平安”。

  斐然聽過那杜含靈的解釋,笑著點頭道:“故人重逢,化敵為友,人生真是無常。”

  隨後斐然站在船頭,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,開始密謀商議一樁謀劃。

  周密一一聽在耳中。

  至於周密真身,依舊坐在渡船當中,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,笑道:“煮茶就只是水煮茶葉。”

 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,先被拘押入袖,如今又與文海先生獨處,依舊全然無所謂,不長記性,給自己倒滿一杯後,隨口說道:“我就這手藝,保證能喝。周先生要是不滿意,把斐然喊來好了,浩然風俗,他好像什麼都精通。”

  渡口的船頭岸上,聊得比較順利。

  其中那個年輕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隱,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,還有閒情逸致,與他師父以心聲閒聊,輕聲笑道:“師父當年曾說,深山常有千年樹,人間少有百歲人,至多二十年,她就會人老珠黃,看來是師父錯了。”

  尹妙峰捻鬚而笑,“確實有些古怪,興許是大泉密庫當中,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笈,能夠讓姚近之容顏常駐。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,我是絕不信的。大泉寶庫,”

  光是當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產業,就不容小覷。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,珍藏無數,可惜給咱們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,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。

 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,落在這條渡船的船頭上。

  周密笑道:“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坐下喝茶。”

 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麵皮,恢復本來面貌,沉聲道:“周密,你到底想要做什麼?!”

  周密反問道:“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嗎?”

  ————

  蓮藕福地,眾多天地異象,此起彼伏,雨後春筍般一起湧現。只說那數十件天材地寶引發的光彩,在山河形勝之地,紛紛現世,或有遠古遺落長劍,突然間就劍光氣衝雲霄,或是千年古樹驀然結出仙家果,仙氣縹緲,蘊藉氣數,已經不僅是靈氣充沛那麼簡單,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選址最佳地。山澤湖海之間,更有得天獨厚的草木精魅應運而生,關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天然神光,成為一種類似山神水仙、土地河伯的存在,只差封正而已,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百年的祠廟神像,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,哪怕有些屬於地方淫祠,當下都有數尊金身雛形形成,開始睜眼看人間。

 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、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,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,看得更真切。

 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,雙手在袖飛快掐指,心算不止。

 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,抿起嘴唇,笑眯起眼。

  曹晴朗疑惑道:“小師兄?”

  崔東山閒來無事,就原地踏步,耍袖子飛起,笑嘻嘻道:“你沒有猜錯,蓮藕福地不但躋身了上等福地,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。歷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,不多的,如果我沒有記錯,大概只有六座,都是許多山巔宗門籌備數百年的結果,比如符籙於玄一座下宗的百鍊福地,為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。尋常山頭,小打小鬧,根本不做此奢望。”

  原來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,加上外人的贈禮太多太大,使得一座剛剛晉升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,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裡,就已經到達了瓶頸。

  光是淥水坑青鍾夫人拿出那堆積如山的虯珠,就使得福地水運瞬間暴漲五成。

  此外,當年天下十人之爭,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,是一幅五嶽真形圖,種秋起先為了提防俞真意,還試圖銷燬此物,後來按照陸臺的授意,打消了念頭,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。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,一個當然願意拿出來,一個說用了無隱患,所以蓮藕福地,就出現了無需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嶽。至於元來的那份仙家機緣,埋藏金書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,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嶽雛形,只是相較於五嶽真形圖顯化山頭,品秩低些。

  落魄山竹樓後的一座小池塘,變成了一座巨湖,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,一縷縷紫金光彩,緩緩流溢入湖,道氣瀰漫水面。

 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,與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,都已落地生根,逐漸與天地契合。

 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雲一脈祖師,贈送的一座雲海,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,太霞一脈贈送了一朵火燒雲,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,落地大如島嶼,是一處天然小道場。

  裴錢皺眉道:“水滿則溢,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,會壞事。”

  崔東山立即轉頭,朝裴錢豎起大拇指,“大師姐好眼光,有見地!”

  周米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,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,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。

  所謂的瓶頸,就是福地疆域,終究大小有定數,而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,在七十二福地當中,又屬於地盤小的。

  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,就會過猶不及,除了會影響到凡俗夫子的體魄和命理,還會引發種種天災人禍,例如水運過重,導致山河波濤洶湧,洪澇千萬裡,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,日精璀璨,光照萬里,持續燒灼福地,動輒乾旱個數年,煉殺萬物,月魄濃郁灑落人間,使得陰冥鬼魅叢生,成群結隊遊曳夜間,或是拜月煉形一道的山澤精怪,蜂擁而起,大肆橫行人間。

  月盈則虧,是大道至理。許多福地出現“飛昇”之人,根源就在於此。這些天之驕子,是天地寵兒,氣運加身,某種意義上,他們是不得不出,一旦強行滯留福地,要麼被天道碾壓,視為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,淪落到一身氣數重歸天地,要麼就順勢離去,所以就有了歷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,只是有些反會招來橫禍,就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刑官,就因為一人破開天地禁制,招來浩然天下的修士覬覦,最終連累整座福地給打得稀爛。

  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,則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。哪怕砸錢不斷,只是因為幾場修行引發的浩劫,使得雲窟福地從未到過瓶頸。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,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,只有劉氏專門培養的一大撥採玉人,常年勞作。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,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,成為不記名的採玉人,不計工錢,畢竟所謂的採玉,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,大益修行。同時劉氏又擁有人數最多的一座福地,綠蔭福地,是一座劉氏一顆神仙錢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,足足九千萬人口,一有修道之人僥倖躋身洞府境,就會被立即帶離綠蔭福地,外人只知道是兩位術家祖師供奉的要求。

  崔東山當然有後手,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為隱患,準確說來,是天底下只會經營福地的人物之一,姜尚真對此早有準備。

 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,那裡有一棵柳樹,樹上掛有一幅卷軸。被崔東山伸手一抓,握在手中,解開纏繞卷軸的一根金色絲線,橫放身前,卷軸懸空,崔東山雙指一抹,畫卷瞬間攤開,畫面不斷橫掠出去,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百丈的萬里山河圖。

  這是姜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,購自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,原本是他為雲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,落地生根之後,只要福地空餘疆域,足夠廣袤,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,就會變成千真萬確的山水。除此之外,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,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福地,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,卻剩下二十餘萬的老百姓,不知姜尚真用了什麼法子,多半威逼利誘皆有,最終選擇留在福地,聽候“老天爺”發落。

 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,萬里山河畫卷是如此,二十萬魂魄齊全的凡俗夫子,更是如此,他們只要在此繁衍生息,開枝散葉,就能夠將一座“白描”福地重新彩繪幾分。

  魏檗由衷讚歎道:“比起周供奉,我自愧不如。”

  身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,姜尚真為落魄山可謂鞠躬盡瘁到了極點。

  當供奉當到這個份上,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“義薄雲天”的金字牌匾。

  好像不管做什麼,姜尚真只要用心,就都很出類拔萃。

  唯一的“假公濟私”,就是姜尚真為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,一截柳枝,落地即成蔭,大概是想要以後方便攜美人來此郊遊。

 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里山河之後,原本大體上趨於凝固的福地靈氣,就又開始自然流轉起來,往那些“空白”山河涌去。

  朱斂笑呵呵道:“周供奉確實是個妙人,人間少有。”

  然後朱斂笑望向裴錢,裴錢有些疑惑。

  朱斂解釋道:“周供奉當年與我一見如故,切磋一門道法,旗鼓相當,但是最後輸給了你,而且周供奉輸得心服口服。”

  裴錢想了想,嘀咕道:“都什麼跟什麼啊。”

  周米粒輕輕晃著小腦袋,算是與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,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,輕聲道:“別說老廚子胡說八道,沒有的事。咱們竹樓一脈,個個以誠待人。”

  在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,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,比如她和暖樹姐姐,小米粒,當然屬於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,看門一脈有鄭大風和元來,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,還有走樁散步夢遊一脈……

  崔東山說道:“接下來撿錢算賬一事,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,泓下回頭帶上雲子一起幫忙,身在福中不知福,躺著享福不做事,當然不是個事。”

  泓下輕聲道:“泓下領命。”

  陳靈均說道:“算我一個。”

 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瀆成功走路有點飄的陳大爺,“那就算你一個?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?”

 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,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,走瀆可謂小心翼翼,可那斬雞頭燒黃紙結識好兄弟的勾當,倒是膽子賊大,半點不含糊。

 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,一大步橫移跨出,再一大步靠去,雙腳併攏,於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,試探性說道:“那還是算了,吧?”

 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,先有“打架沒贏過,吵架沒輸過”的老舟子,後有“我師兄是鄭居中”以及“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”的柳赤誠,如今又有大罵阮邛不要臉、兩次拍肩陸沉、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,一個個都他孃的是人才,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。

 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傑人物,落魄山能夠佔據其一,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