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線之上
一艘來自中土神洲的渡船,在夜幕中靠岸倒懸山,只是並不卸貨,走下百餘位練氣士,呼吸綿長,都是修道有成之人,人人恪守規矩。
春幡齋那邊,納蘭彩煥與邵雲巖親自迎接,一路送到大門口,這些修道之人,皆是陰陽家和墨家機關師,不過卻不會登城廝殺。
他們分成數撥人,各自去往海市蜃樓、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,還有幾處劍仙私宅,其中就有那座種榆仙館,地基是那劍仙煉化的明月飛仙詩文牌,相鄰處住著幾位女子裝束劍修的宅邸,也在某位臨時擔任“督造官”的隱官一脈劍修授意下,得以離開師父設置的禁地,三位金丹劍修,剛要御劍去往城頭,這麼多年被師父畫地為牢,拘在宅邸當中,除了練劍還是練劍,以至於顧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裝束,都忘了討要一身衣坊法袍,就要去城頭那邊,砍死幾頭妖族是幾頭,不料被那個腰繫一方抄手硯、背竹箱的小姑娘攔阻,說他們三人只能去往海市蜃樓,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,繼續練劍。
五位陰陽家修士、墨家機關師,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宮贈送的堪輿圖、以及一份詳細註解之後,開始一一破解這座私宅禁制,開門順利,很快劍仙私宅就浮現出一把光流素月銘鏡,懸在宅邸上空,古鏡內有四頭瑞獸圍繞鏡鈕飛奔,陣法開啟之後,私宅四周景象,被映照得瑩然生輝,纖毫畢現。
這撥負責搬動種榆仙館和此處宅邸的外鄉修士,忙裡偷閒,看著那個小姑娘與三位金丹劍修對峙,她說話極快,竹筒倒豆子似的,外鄉修士雖然在趕赴倒懸山途中,臨時學了些劍氣長城的方言,依舊只能聽個大概,反正她一個人的氣勢,竟是完全壓倒了三位地仙。
三位金丹劍修怎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,在小姑娘那邊都不管用,一位實在急眼了的金丹喊道:“郭竹酒!別以為隱官大人是你師父,就跟我們老三老四的啊,咱仨師兄弟,好歹都是金丹,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輩……”
其實小姑娘經常來這邊翻牆逛蕩,所以雙方很熟。
郭竹酒雙臂環胸,鐵面無私,“反正你們只要敢去城頭,我的隱官一脈飛劍就會更快趕到,然後你們就會被某位劍仙丟回此地,連地盤更大的海市蜃樓都去不得了。”
一位性情相對穩重的金丹劍修,苦笑道:“真沒得商量了?”
郭竹酒點頭,卻說道:“可以!”
三位金丹劍修,連同看戲的外鄉練氣士,都很措手不及。
郭竹酒說道:“只要你們不去城頭,就可以截殺所有越過城頭的流竄妖族,但是不許你們戰死,死了一個,其餘兩人就會被某位劍仙親自禁足百年。”
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樓那邊,“刑官和我們隱官一脈的扛把子米劍仙,有他們在,輪不到你們這些小小金丹。”
三位劍修相視而笑,總好過在那海市蜃樓作壁上觀。
郭竹酒突然說道:“別死啊。”
三道劍光一閃而逝。
那些境界不低的外鄉練氣士,心情沉重且疑惑。
怎的劍氣長城劍修,都這麼不把性命和大道當回事嗎?勢不得已,雖死無悔,浩然天下也不罕見,可哪有這麼可以不死、卻上杆子找死的修道之人。
郭竹酒轉過頭,望向那三道劍光瞬間遠去,久久不肯收回視線。
生怕他們一個衝動,就直接去了城頭。還想著他們若是去了城頭,自己也跟去算了。
郭竹酒始終望向城頭那邊,悄悄尋覓自己父母的身影,只是未能找到。
恩師,父母,子女,眷侶,祖師,晚輩,好友。
劍氣長城哪個劍修,沒有殺妖的十足理由。也有許多劍仙之下的劍修,願意殺妖,卻不願死,老大劍仙和避暑行宮,如今都不強求,登城駐守即可,見機不妙就自行撤離城頭,若是覺得安穩了些,再重返城頭。如今劍氣長城,儒家君子賢人都已經卸去督戰官一職,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也極少飛劍傳信城頭。
郭竹酒轉過頭,笑道:“前輩們辛苦了。”
來到此地,劍氣過重,壓勝極多,原先還有些怨言怨氣的外鄉練氣士,此刻面對一個背竹箱小姑娘的誠摯道謝,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。畢竟他們來此,是可以掙些辛苦錢的。這還是最重要的,關鍵是在學宮、書院那邊,他們此舉,會被記錄在冊,功德一樁還不小。
躲寒行宮那邊,來了撥外鄉人。
已經沒了教拳之人,十來個孩子如今全憑自覺練拳,按照姜勻的說法,走樁立樁之外,再來一場捉對演武,相互往死裡打就是了。
當練氣士路過演武場的時候,所有孩子都停下練拳,多是眼神漠然,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。
擔任此處臨時督造官的劍修顧見龍,也沒跟這幫孩子們解釋什麼,懶,不樂意,何況他真要說幾句公道話,說不定年齡懸殊的兩撥人,都能直接打起來。顧見龍一直認為浩然天下,即便有隱官大人,有林君璧玄參這些朋友,還有那些外鄉劍修,但是浩然天下,還是浩然天下。
劍坊那邊。
羅真意坐在一處臺階上,閉目凝神,溫養飛劍。
有一位年輕的外鄉金丹修士,跟隨師門長輩勞碌之餘,壯起膽子去與那位姑娘言語,只是不等他開口,女子便說了聲辛苦,然後再加一個滾字。
兩種說法,分別對事和對人。
衣坊處,王忻水舉目眺望城頭那邊,一位外鄉老修士笑問道:“小兄弟,可問歲數、境界嗎?老朽實在好奇。”
王忻水以禮相待,轉頭微笑道:“在劍氣長城,不值一提。”
見那老人不相信,王忻水補充道:“不是什麼自謙之詞。”
老人笑道:“能與小兄弟和氣言語一番,已經是這趟遠遊的意外之喜了。”
韋文龍已經從海市蜃樓返回春幡齋,說了些王座大妖的凌厲手段,比如那個叫黃鸞的,彷彿失心瘋了,將十之五六的亭臺閣樓,都一股腦砸向了城頭,那些被黃鸞精心煉化的小天地,還隱匿有極多的地仙妖族,其中有那嚷嚷著“先過城頭者,某某某”的妖族劍修,在一座道觀破碎之後,憑藉劍光飛掠,給它硬捱了劍仙一劍後,僥倖越過城頭,流竄到了城池大陣之上,結果被米裕一劍當頭斬下,連金丹、元嬰一併劈成兩截,輕輕揮袖,雲消霧散,好一個劍仙風流。
納蘭彩煥瞅著韋文龍的仰慕神色,沒好氣道:“米裕再繡花枕頭,仍是玉璞境。對付個重傷元嬰,綽綽有餘。”
邵雲巖笑問道:“那個某某某是誰?”
自己這位劍仙,與米裕同境,其實真實戰力還稍遜一籌,邵雲巖的面子在倒懸山不算小,可憐米裕在劍氣長城,就只能這麼被納蘭彩煥一個元嬰劍修隨便調侃了。
韋文龍搖頭道:“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,我聽不懂,事後米劍仙沒報對方名字,只說了‘先過城頭者’五字。”
邵雲巖感慨道:“水精宮雲籤祖師,應該快要登門拜訪了。”
納蘭彩煥譏諷道:“隱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,還真就只有雲籤這種練氣士,不把自己的玉璞境當上五境。換成是其它宗門的上五境老祖師,何至於如此束手束腳,”
邵雲巖是個幾無鋒芒顯露在外的溫和男子,今天難得與納蘭彩煥針鋒相對,說道:“雲籤道心,比我都高。”
言下之意,我邵雲巖是劍仙,你納蘭彩煥只是元嬰,自然比你更高。
納蘭彩煥一挑眉頭,“境界高道心高,又如何,與我分生死,她雲籤能不死?!”
邵雲巖笑著還以顏色,緩緩道:“又又如何,不耽誤人家道心比你高嘛。”
韋文龍在心中為自己師父喝了一聲彩,這個“又又如何”,真是絕妙。
納蘭彩煥譏笑道:“邵劍仙與隱官大人相處時日不多,說話的本事,倒是學了七八分精髓。”
邵雲巖笑呵呵道:“不敢當。”
只是言語閒談之外,當韋文龍面對桌上賬本,不知不覺變得怔怔無言。
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,作為唯一尚未被劍氣長城染指的存在,好像還在爭吵不休,沒個定論。
先是雨龍宗宗主親臨水精宮,依舊沒能說服師妹雲籤放棄北遷的想法,至於雲籤自然更無法說動師姐,等到雲籤將北遷一事小範圍公開,山頭林立的水精宮內部,矛盾重重,而且顯然大多人都收到了祖師堂密信,讓雲籤祖師碰了一顆軟釘子,作為玉璞境神仙的雲籤,回了趟雨龍宗自家山頭,不料嫡傳子弟和諸多再傳弟子當中,也有不少異議,不太願意跟隨雲籤一同北遷,尤其是那位與傅恪結為道侶的嫡傳弟子,心意已決,說她不會離開雨龍宗,只能有負師恩。這令雲籤愈發心神憔悴。
雲籤只得隱藏蹤跡,悄然拜訪春幡齋,在議事堂落座,見著了劍仙邵雲巖,以及劍氣長城元嬰劍修納蘭彩煥。
雲籤確實不擅長與人打交道,來時憂心忡忡,等到落座了,又不知如何開口。
邵雲巖不願這位雨龍宗祖師太過難堪,主動說道:“雨龍宗祖師堂,是不是覺得即便劍氣長城守不住,到時候再談撤退搬遷一事,也不會太過倉促?因為雨龍宗祖庭所在,離著倒懸山還有一大段距離。真要形勢險峻了,大不了學那江湖人,收拾些緊要物件和包裹細軟,總歸是能走的。何況歸攏歸攏方寸物、咫尺物,外加你們宗主的袖裡乾坤,真有萬一,也足夠保住宗門元氣。”
雲籤默然,輕輕點頭。
邵雲巖繼續道:“可如果現在搬遷,動了山根水運,拆除山水大陣,再想要復原就難了。總之,困難多,不划算,不宜遷,靜觀其變,是雨龍宗祖師堂深思熟慮過後的決定。”
納蘭彩煥突然說道:“邵劍仙小覷了雨龍宗的生意經,如今都開始暗中大肆收購倒懸山店面商鋪了。好嘛,如此一來,許多原本想要捨棄祖業的店鋪,都不願出手了。雨龍宗真是功德一樁!”
邵雲巖看了眼納蘭彩煥,納蘭彩煥微微後仰,背靠椅子,示意邵劍仙,她接下來當個啞巴便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