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夢復夢(第3頁)

  老聾兒自己選擇了依附於老瞎子,而不是跟隨妖族大軍去往浩然天下,在十萬大山裡邊擔任苦役。

  其實道理很簡單,怕死。

  許多飛昇境大修士的惜命,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桐葉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,可以不擇手段,無所不用其極。

  宗門,子嗣,弟子,聲譽,皆可捨棄。

  至於陸芝,退路都是陳平安幫忙鋪的,除了陸芝,酡顏夫人,春幡齋邵雲巖,都會與陸芝同行。

  再聯繫先前老大劍仙為年輕劍修們安排的歸屬,陳平安終於確定了一個宗旨。

  幾乎人人皆要離散。

  此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各一方,那麼各自的修為,某種程度上,是為重逢。

  例如齊廷濟去往扶搖洲,齊狩卻是要在倒懸山留步。

 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,但是陳三秋卻要遊歷浩然天下。

  而跟隨陳熙同行的高野侯,他的妹妹高幼清,卻是成為浮萍劍湖酈採的嫡傳弟子,去往北俱蘆洲。

  下一場大戰,也是劍氣長城萬年以來的最後一場戰爭。

  不是劍修,無所謂,躲著便是,只是將來的大戰尾聲,難免會有漏網之魚的妖族,往城頭以北而去,也不是誰都一定能活。

  下五境劍修。願死者死,登上城頭廝殺,本事不濟,還是會死。可只要能夠撐得到最後,就能保住性命和未來大道。

  中五境劍修。願活者活。不能死之人,想死都不行。

  唯有上五境劍仙。生死不由己,老大劍仙早有安排。

  老大劍仙走出牢獄臺階頂部,將手中拎著的白髮童子摔在地上,問道:“活膩歪了?”

  那頭化外天魔匍匐在地,面對老聾兒和年輕隱官都十分隨心所欲的白髮童子,此時此刻,竟是隻敢搖頭不敢言語。

  陳清都身邊出現一位雲遮霧罩不見真容的人物,唯有懸佩長劍,清晰可見。

  陳清都說道:“不喝酒就提不起勁,出劍軟綿,當是繡花?”

  挨訓的古怪劍仙一言不發。

  陳平安和老聾兒來到老大劍仙眼前。

  陳清都將兩名少年抓入這座天地,都倒地不起,嘔吐起來。

  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,是個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的三境劍修,出身一般,資質一般,少年在城頭上負責分發衣坊法袍和劍坊長劍,也會經常揹著受傷劍修離開城頭。

  至於另外那個少年,陳平安全然沒有印象。

  陳清都與老聾兒和劍仙說道:“你們先帶在身邊,百年之內侍奉為主,以後隨你們喜好。”

  老聾兒不敢違抗。

  那個不見真容的劍仙也無出聲。

  對兩位少年而言,都是一樁天大的造化。

  陳清都望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,“該說話的時候當啞巴了?”

  那白髮童子趕緊坐起身,大義凜然道:“隱官大人應該心生怨懟,辛辛苦苦為誰忙,比那縫衣人更為他人作嫁衣裳了,這麼大的福緣,為何落在兩個豬狗不如的小崽子頭上,這陳清都好不公道,還當個屁的隱官大人,乾脆反了劍氣長城,去蠻荒天下謀劃一個不輸隱官大人的職位,才是大丈夫所為……”

  陳平安伸手扶額。

  一個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劍仙侍者的少年,十分惴惴不安,另外那個會成為老聾兒主人的少年,則神色平靜。

  那位劍仙摘下佩劍,贈予少年。

  老聾兒則笑望向那個名義上的主人。

  陳清都帶著陳平安走向牢獄。

  陳清都緩緩道:“如果不是身在此地,現在與你言語之人,就是那頭化外天魔了。人生夢復夢。從你收斂心神煉化水珠的那一刻起,就會被乘隙而入。不信?自以為對那頭化外天魔足夠戒備了?那就試試看。”

 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,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。

  然後彷彿驟然間從夢中清醒過來。

  陳平安環顧四周,發現自己依舊盤腿而坐,正在煉化水珠。

  老聾兒依舊笑吟吟站在一旁。

  珥青蛇、配短劍的白髮童子也還盤腿坐在神靈肩頭之上。

  只是籠中雀那座小天地,並不存在。

  是虛幻之景。

  陳平安如墜冰窟。

  天地又變。

  身在牢獄底下,初見縫衣人捻芯,她依舊姍姍然施了個萬福,只是抬頭時,眼神充滿了促狹,“我便是假的嗎?她便一定是真的嗎?”

  再下一刻,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,那少年站起身,微微一笑,“你確定殺了我,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?”

  又一瞬間,重返雲海,“年輕道士陸沉”站在神靈肩頭,微笑道:“貧道道法高不高?”

 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,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,那雲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,緩緩雲霧散去,露出半邊臉,言語道:“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模糊形象,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面貌之顯化?”

  一幕幕,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,只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。

 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,緩緩開口道:“隱官大人,作為文聖嫡傳,學問似乎不夠高啊。”

  牢獄入口處,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髮童子的脖子,緩緩走到臺階頂部,突然笑道:“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?不曾想隱官大人內心深處,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,只是好像脾氣不太好?”

  兩位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,其中那位膽小些的少年,驀然笑道:“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,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。”

  另外那位少年則搖頭道:“不對不對,哪怕少年歲數,也該如我這般沉穩性情,不然活不長久的。”

  即便偷偷心神凝為芥子,去往水府,那些綠衣童子們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,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。

 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。

  搖搖欲墜,重返臺階,陳平安坐下後,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,卻愕然,先前不是已經祭出了嗎?

  抬頭望去,站在臺階下邊的陳清都轉頭說道:“如何?”

  陳平安怔怔無言。

  “陳清都”微笑道:“看破我是虛幻,你便贏了?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?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?你如何知曉,你今天一切,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?你有無可能,還在家鄉泥瓶巷?你又如何確定,不是濠梁游魚在觀人?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?”

  陳平安閉上眼睛,深呼吸一口氣,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。

  臺階上,白髮童子蹲在一旁,悶悶道:“投機取巧,勝之不武,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,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事。”

  陳清都笑道:“先解決眼前麻煩事,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。”

  老聾兒在旁稱讚道:“咱們隱官大人,最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,已經很不容易了。”

  白髮童子氣呼呼道:“我在這裡約束太多,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。”

  他試探性問道:“陳清都,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?他能醒過來,我就喊老聾兒爺爺!”

  陳清都說道:“沒本事。”

  所以白髮童子很識趣,只得打消了念頭。

 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,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。

  縫衣人捻芯浮現在四周,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,然後好奇問道:“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?”

  昏迷中的陳平安,似在自行延續夢境。

  臉色變幻不定,傷感,憤怒,緬懷,釋然,悲慟,開懷。

 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。

 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,關係不大,是對的。

  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,可就隱患不小了。

  白髮童子戰戰兢兢說道:“真與我無關。”

  最後年輕人睡夢香甜,沉沉睡去,呼吸無比平穩,彷彿夢到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好夢。

 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髮童子的頭顱,將其提起,沉聲道:“你去看看,到底什麼個情況。”

 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,然後陳清都加重力道,它突然哀嚎起來,只得一閃而逝,去往那個年輕人的夢境當中。

  片刻之後,它從夢中離開,無奈道:“奇了怪哉,無甚稀奇處啊,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,滿臉笑容,然後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,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,也是很開心的模樣,兩個場景,循環反覆,雷打不動,反反覆覆就只有這麼兩幅畫卷而已。”

 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:“畫卷當中,可有旁人?你能否幻化某人,以言語點破夢境?”

  白髮童子搖頭道:“難。畫卷太過模糊,這裡是小天地,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,這小子的家鄉,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,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,如何做得到?真要動手腳,很容易讓他越發深陷其中,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。”

  剎那之間,陳平安睜開眼睛,猛然坐起身,汗流浹背。

  陳清都鬆了口氣,問道:“怎麼退出夢境的?”

  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
  陳清都搖搖頭,嘆息道:“以後躋身上五境有多難,你應該心中有數了。”

  陳平安點點頭,擦去額頭汗水。

 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,後者立即保證道:“這小子以後就是我爺爺,我保證不亂來。”

 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捻芯一起離去,白髮童子也不敢久留,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於自己,所以最後只留下一個陳平安。

 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後,才笑了起來。

  做了個好夢,夢境的最後,夢見了有人作揖,有人同時還禮,所以前者並不知曉。

 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,當時還揹著個大籮筐。

  齊先生與少年作揖還禮後,微笑言語,與師弟道別。

 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麼回事,只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。

  不是好夢是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