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六百五十五章 高處無人


  裴錢打開院門,周米粒手持行山杖,肩挑小扁擔,扁擔上一頭挑一麻袋瓜子,黑衣小姑娘在跟門口石獅子聊天呢,一個嘰嘰喳喳,一個沉默無言,很投緣。

  周米粒聽到了吱呀的開門聲,趕緊轉頭望向裴錢,剛要詢問,裴錢卻示意周米粒先別說話,然後轉頭望向遠處一處屋脊。

  那位正值壯年的武學宗師,站在一座歇山頂華美建築的正脊之上,既然當下已經被發現蹤跡,他便想要離開此地,返回皇宮與年輕皇帝稟報此地情況,事實上他也所知不多,皇帝陛下無非是忌憚那位登天出拳、震散雲海的少女,匆忙下令,讓他趕來一探究竟,他來得晚了,只見那女子如箭矢釘入大地一般返回,只是相較於之前的京城震顫、龍脈大動,少女落地之時,截然相反,無聲無息,如羽毛落地,這又讓武夫宗師感到悚然,登峰造極,可謂化境。

  在大魔頭丁嬰斃命後,先是轉去修習仙法的俞真意不知所蹤,傳聞已經秘密飛昇天外,春潮宮周肥、國師種秋都已經先後遠遊,鳥瞰峰陸舫等眾多頂尖高手,尤其是那個橫空出世,不到十年就一統魔教勢力、最終約戰俞真意的陸臺,也都銷聲匿跡,在那之後,天下江湖,已無絕頂高手現身多年矣。

  眼前“少女”,莫不是一位傳說中駐顏有術的得道之人?

  是那從天而降、來此遊歷的謫仙人?

  如今江湖氣短,但是山上仙氣卻越來越濃郁,千奇百怪,層出不窮。

  不曾想那位少女幾步而已,先躍牆頭,再掠屋脊,轉瞬之間便來到了這位中年宗師的對面屋頂一處垂脊,兩兩對峙,裴錢所站位置稍矮几分,少女收了拳架,抱拳行禮,以醇正的南苑國官話言語道:“南苑國人氏,落魄山弟子,裴錢,不知有何指教?”

  那位腰間懸刀的中年武夫,收斂尷尬神色,抱拳還禮,“在下董仲夏,如今忝為魏氏供奉,御林軍武刀法教頭。”

  董仲夏笑道:“不敢指教,只是奉命來此巡查,既然是裴姑娘在此修行,那我就可以安心返回覆命了。”

  皇帝陛下有過一道密令,無論在何處,只要遇上落魄山修士,南苑國一律禮敬。

  魏氏先帝魏良正值壯年,卻出人意料地退位給長子,新帝魏衍登基之後,大興科舉,將三姓漁戶、西陝樂戶、渝州丐戶等大赦,取消“賤籍”,准許其子弟參加科舉。再設武舉,邊關、軍營子弟,祖上三代身份清白的江湖子弟,皆可參加選拔,詔書上明言,武舉之立,在於提拔干將心腹之士,以為國用。第三事則是興建山水祠廟,讓禮部著手翻閱各州縣地方誌,揀選生前忠臣賢良,為其塑造金身,希望死後化為英靈,繼續庇護一方風土。此外,南苑國魏氏皇帝,開始秘密扶植、拉攏修道之人,幫助壓勝各地湧現的鬼魅精怪,防止後者為害一方,不然各地江湖豪傑,即便拳腳高明,可是面對這些從未打過交道的古怪存在,實在是有心無力,吃虧極多。

  不過董仲夏卻是江湖上最新一流宗師的佼佼者,不惑之年,前些年又破開了武道瓶頸,出門遠遊之後,一路上鎮壓了幾頭兇名赫赫的妖魔鬼祟,名聲鵲起,才被新帝魏衍相中,擔任南苑國武供奉之一。董仲夏如今卻知道,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武學宗師,造詣極深。

  裴錢笑問道:“董前輩不是南苑國人氏?”

  不然她方才故意顯露出來的頂峰拳架,源自南苑國舊國師種夫子,對方就該認得出來。

  不過由此可見,這董仲夏未必是南苑國皇帝的真正心腹。

  董仲夏點頭道:“董某是松籟國人氏,才到南苑國沒多久。”

  裴錢轉頭望向別處,皺了皺眉頭,這還藏藏掖掖的,有意思嗎?先前出拳,動靜是大了點,南苑國高人前來窺探,擔著朝廷身份,是職責所在,裴錢也就以禮相待了,只是董仲夏之外的那個,在她現身之後,誤以為她沒有察覺,非但沒有收手,反而得寸進尺,悄悄動用了一門術法,在裴錢和董仲夏四周凝聚出幾粒極小水珠,似乎是以此偷聽對話。

  裴錢與董仲夏告辭一聲。

  董仲夏微微訝異,看來真不是那來自更大天地的謫仙人。

  裴錢四周瓦片幾乎紋絲不動,但是屋瓦之上的那層塵土砰然散開,下一刻那董仲夏已經不見裴錢身形。

  裴錢已經蹲在董仲夏遠處一座屋脊的翹簷旁邊,盯著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,正盤腿而坐,雙手掐訣,身上穿了件蓮藕福地暫時還不多見的法袍,頭戴碧玉高冠,腰間別有一把白玉短劍。

  年輕人笑著站起身,“親王府客卿,王光景,見過裴姑娘。”

  裴錢問道:“親王府上的王仙師?你不是與其他兩位得道高人,奉詔離京,重開龍潭水巖老坑嗎?”

  如今南苑國京城魚龍混雜,沽名釣譽的仙師道長一抓一大把,但是真正踏足修行的仙家人,也有些,要麼在山清水秀的地方,先到先得,趕緊抓住大勢,“開宗立派”,要麼紛紛依附三國之地的皇帝君主,白拿那人人都是頭回見著的神仙錢。這些事情,落魄山那邊都有詳細記載,暖樹隔三岔五就抄錄一份,送往霽色峰祖師堂存檔,原稿則存放在老廚子那邊。落魄山在蓮藕福地,秘密打造了兩條收集消息的渠道,一條是種夫子親自打造,老皇帝魏良、新帝魏衍都一清二楚,因為屬於落魄山和南苑國簽訂契約的條款之一,另外一條遠在松籟國境內,由朱斂經手經營。

  裴錢雖然不太理解這些廟堂事,但是也知道新老皇帝的父子之間,並沒有表面那麼融洽,不然老皇帝就不會與次子魏蘊走得那麼近,新帝魏衍更不會讓皇弟魏蘊擔任京城府尹,還要讓早年就看好皇子魏蘊的一位權貴老臣,擔任一國計相,如果不是以後會管著山水神祇的禮部尚書,是年輕皇帝的心腹,裴錢都要以為這南苑國還是老皇帝當家做主了。

  王光景心中微微訝異,面有愧色道:“臨行之前,著急破關,修行有誤,出了不小的紕漏,不得不在京休養。”

  董仲夏離去之時,遠遠看了這邊一眼,心情沉重。

  那個親王魏蘊,絕不是什麼省油燈,這些年又有太上皇撐腰,吸納了一大撥修道之人。

  若是那裴姓女子武夫,此次被親王府攀了關係,招徠為供奉,豈不是連累南苑國京城愈發暗流湧動?

  董仲夏速速趕回毗鄰皇宮的一處隱蔽宅邸,曾是國師種秋的修行之地,董仲夏見著了那位微服私訪的男子,心中一驚,趕緊落下身形,抱拳輕聲道:“陛下。”

  皇帝魏衍仔細聽過了董仲夏的言語,微笑道:“山野蛇鼠,也敢在蛟龍之屬跟前,妄言招徠一事?”

  親王魏蘊府上那一座小小池塘,經得起一條見慣了江河的過江龍,幾口汲水?那麼更何談待客之道?

  魏衍身邊還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,妹妹魏真。

  魏真輕聲問道:“那少女既然是來自落魄山,與那位陳劍仙是什麼關係?皇兄,不如問一問?”

  魏衍提醒道:“這等軍國大事,你不許胡鬧。”

  魏真有些遺憾。

  她如今亦是半個修道之人,對於落魄山所在的那座天下,十分嚮往。這些年翻檢皇宮秘檔,愈發憧憬。

  裴錢那邊,聽了王光景一番彎彎腸子的言語,臉上神色如常,心中覺得有些好笑。

  裴錢雖然以前心智與身體被她自己刻意“壓勝”,一直個兒不高,是個黑炭丫頭,可如果只談人心,即便是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,裴錢就真不算什麼孩子了,不然大泉王朝邊境小鎮的兩個捕快老江湖,也不至於被她的胡說八道耍得團團轉,一路把她禮遇恭送回九孃的客棧,後來連李槐和兩個書院朋友,至今都還覺得裴錢是那“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”。

  裴錢婉拒了那個王光景的邀請,想要返回宅子那邊與小米粒碰頭。

  不料王光景依舊猶不死心,糾纏不休,搬出了親王魏蘊,說自家親王最為禮賢高人,尤其厚待武夫,即便裴錢不願多走幾步去那王府,無妨,親王可以親自登門拜訪,只要裴錢點個頭,親王一定撥冗蒞臨。

  裴錢聽得腦闊兒疼,話也不好好說,不是搬靠山嚇唬人,就是拽酸文,魏蘊怎麼找了這麼個傻了吧唧的客卿,到底是幫著親王府招人還是趕人?

  裴錢隨即一想,這王光景雖然滿嘴假話,閉關不是有誤,而是大功告成,成功躋身了洞府境,算是蓮藕福地最早一撥中五境練氣士,確實算是半個神仙老爺了,當下福地,靈氣越來越充沛,登山修道的人越來越多,但是可以躋身中五境的得道之士,還是為數不多,個個金貴,關鍵是一步快步步快,資質最好的練氣士,下一次停步,就該是蓮藕福地遇到中等福地瓶頸之時。

  關於蓮藕福地何時能夠躋身上等福地,老廚子說過一句話,即便拿得出那筆穀雨錢,也不著急,何況落魄山真沒這錢。

  當時小院裡邊,所有視線,陳靈均尚未遠遊北俱蘆洲,鄭大風還在看大門,大夥兒齊刷刷望向大山君魏檗。

  鄭大風當時調侃道:“話要慢慢說,錢得快快掙。”

  魏檗微笑道:“你們再這樣,我要掀棋盤了啊。”

  此時裴錢突然記起臨行前老廚子的一句提醒,不要處處學師父為人,你有自己的江湖要走,太像師父了,你師父就會一直放心不下你,你在師父眼中,會永遠是個需要他攙扶的孩子。

  裴錢眉毛一挑,覺得有道理,再看那王光景,裴錢便搖身一變,再不像與董仲夏言語之時的氣勢,直截了當說道:“少在這裡打我落魄山的主意,我不會摻和那魏氏的家事,你這王府客卿,速速離去,好好修你的道。記住了,我的道理,只說一遍,別人說好話,就好好聽,以後心懷不軌,想要用鬼蜮伎倆試探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