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六百五十三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


  李寶瓶牽馬而行,尋訪之人,是同鄉長輩,是她爺爺的棋友,一個自稱打遍福祿街棋道無敵手,一個號稱桃葉巷第一高手,雙方對弈,每次都很鄭重其事,好像賭上了各自街巷的名聲,不過李寶瓶不愛下棋,兩位長輩下棋功夫高不高,不好說,倒是悔棋的藉口理由,每次都換花樣,與齊先生沒法比。

  當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葉巷的尾巴上,離著福祿街不遠,當然對於那時候的紅棉襖小姑娘來說,小鎮就沒有遠的地方,去神仙墳找蟋蟀、紡織娘,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撿碎片,去龍尾溪抓魚蝦、螃蟹,去某家某戶大門看那高高掛的鏡子,去騎龍巷跳臺階,遠遠就能聞著桃花糕的香味,聽哪家突然有了一窩燕子嘰嘰喳喳得特別大聲。

  李寶瓶小時候的每一個明天,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,每天的行程,都滿滿當當,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飛快,車軲轆轉動似的不停歇,彷彿跑得太快,一下子把童年歲月落在了身後,人長大了,童年就會留在原地,偶爾回頭望去,愈行愈遠,模糊不真切。

  茅屋那邊走出一位高冠博帶的清癯老人,大笑著喊了聲瓶妮子,趕緊開了柴門,老人滿臉欣慰。

  好像幾個眨眼功夫,小寶瓶就長這麼大了啊,真是女大十八變,而且嫻靜了許多。

  這還是那個喜歡跳牆崴腳、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、還是螃蟹抓了她順便搬家的活潑小姑娘嗎?

  不過即便如此,老人依舊由衷喜歡這個晚輩,有些孩子,總是長輩緣特別好,福祿街的小寶瓶,還有那個曾經擔任齊先生書童的趙繇,其實都是這類孩子。

  李寶瓶牽馬快步走到了門口,鞠躬行禮,直腰後笑道:“魏爺爺。”

  老人姓魏名本源,是昔年小鎮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,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,與外邊有過書信往來,當時的送信人,就是個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,魏本源雖然只見過一面,但是記憶深刻,果不其然,那陋巷少年長大後,這還沒到二十年,如今已經闖下偌大一份家業,還成了寶瓶丫頭的小師叔,緣分一物,妙不可言。

  魏本源見著了李寶瓶後,笑容就沒少,道:“不用拴馬,隨便放了便是。”

  李寶瓶便放了韁繩,輕輕一拍馬背,那頭神異駿馬去了溪澗那邊飲水。

  李寶瓶問道:“桃芽姐姐呢?”

  魏本源說道:“不湊巧,前些年去狐國裡邊歷練,得了一樁小福緣,需要磨礪道心,真要成了觀海境練氣士,回頭讓她陪你一起遊歷山水。”

  李寶瓶沒說什麼客氣話,當然是不太願意與桃葉姐姐一起走江湖,親近桃芽姐姐,又不需要非要朝夕相處。

  當好人,不是當老好人,次次點頭說好,事事不去拒絕,其實很難當個照顧好自己、又能照顧好他人的好人。

  而且從小到大,李寶瓶就不太喜歡被拘束,不然當年去學塾唸書,她就不會是最晚上學、最早離開的一個了。

  可這同樣不妨礙李寶瓶對齊先生的敬重。

  兩人一起走入院子,有經得起雨淋日曬的石桌石凳,自然是仙家材質,老人打開方寸物,開始煮茶。茶具多瓷器,色澤明亮,哪怕不懂行的,也會見之心喜,都是魏家當年在小鎮通過窯務督造衙門關係,截下的一些御用“次品”,所謂瑕疵,其實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員的一句話而已,挑點小錯,還不容易,督造官大人再隨便點個頭,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就能與大族大姓的老家主們,白拿一份人情,何樂不為。

  魏本源與李寶瓶那個元嬰境界的爺爺一樣,都是早年小鎮極為稀少的修道之人,不過李寶瓶爺爺偏符籙一道,造詣極高,只是不知為何,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徠,沒有成為大驪朝廷供奉。魏本源則擅長煉丹,早早就離開了家鄉,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鎮閒置著,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開枝散葉,魏家風水不錯,子孫品性、資質都還不錯,讀書種子,修道胚子,都有。

  魏本源自己則揀選了清風城郊外的這處風水寶地,桃林與溪水皆有講究,適宜鑄造丹爐,魏本源希望能夠打破金丹瓶頸,這處世外桃源,是魏本源與清風城許氏以地換地,當年大驪先帝厚待小鎮大姓,可以用極低價格購買西邊的仙家山頭,魏本源卻嫌在那邊修行,太吵鬧,不清淨,難免給人侷促之感,就從許氏手上換來了這塊珍藏千年的祖業福田,不過魏本源沒答應成為許氏供奉,許氏婦人糾纏了幾次,家主許渾都親自跑了一趟,魏本源始終沒鬆口。

  魏本源有些憂心,李寶瓶那匹馬,還有腰間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,都太扎眼了。

  老人忍不住問道:“這次一個人遊歷,有沒有意外?”

  不等小寶瓶答話,老人就氣呼呼道:“他李老兒也真敢放這麼大一個心?臭棋簍子棋術差,肚子裡半桶墨汁瞎晃盪,這都算了,如今腦子也老糊塗啦?”

  李寶瓶笑道:“魏爺爺,我如今年紀不小了。”

  魏本源說道:“我不管李老兒怎麼個章法,如果有人欺負你,與魏爺爺說,魏爺爺境界不高,但是亂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,不用白不用,好些都是留給子孫都接不住的,總不能一起帶進棺材……”

  李寶瓶搖頭道:“魏爺爺,真不用,這一路沒什麼結仇結怨的。”

  魏本源打趣道:“色胚子都瞎了眼?一個個瞧不見我們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?”

  李寶瓶無奈道:“魏爺爺,勞煩拿出一點長輩風範。”

  魏本源笑道:“我那孫子,真瞧不上?”

  李寶瓶搖搖頭。

 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來,“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。”

  老人其實在自家子孫那邊,雖然從來不是那種板著臉、端架子的嚴厲長輩,卻也不會這般笑聲不斷。

  老人愣了一下,聽到了李寶瓶的心聲,老人點點頭,以心聲回答,示意此地無礙,並無清風城許氏的眼線,那座桃園,本身就是一座護山大陣,尋常元嬰造訪,都未必能夠悄無聲息,即便許渾不是尋常元嬰,但是那位許氏家主體魄蠻橫,精通攻伐術法,又有瘊子甲傍身,只以搏殺著稱於一洲,所以茅屋這邊,不用擔心有人運轉掌觀山河神通。

  李寶瓶這才取出兩張青色符籙,交給老人,解釋道:“這是我哥從北俱蘆洲寄來的,信上沒多說,只說了兩張符籙的名字,一張是結丹符,一張是泥丸符,本來應該是我爺爺親自送過來,剛好我要出門遠遊,爺爺就讓我帶在了身邊。”

  魏本源接過了符籙,聽到了符籙名稱之後,就放在了桌上,搖頭道:“瓶妮子,你雖然也是修行人了,但是你可能還不太清楚,這兩張符的價值連城,我不能收,收下之後,註定這輩子無以回報,修行事,境界高是天大好事,可讓我做人彆扭,兩相權衡,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。”

  魏本源微笑道:“是我自己鬧彆扭,你大哥的好心好意,我還是很領情的,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聖,真不是故意客氣,魏爺爺是怎麼樣的人,瓶妮子你還不清楚?”

  桌上那兩張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籙,結丹符,符膽如小小宅門福地,金光流溢,霞光滿室。

  那張泥丸符,繪有蓮花符籙圖案,好似一處法脈道場的寶座高臺,四周紫氣縈繞,氣象極大。

  李寶瓶好像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了,笑道:“我哥說了,要是不收下兩張符籙,讓我以後就再不來找魏爺爺,我聽我哥的。”

  魏本源擺了擺手。

  大道修行,尤其涉及根本,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,沒這麼兒戲的。

  李寶瓶說道:“我真聽我哥的。”

  魏本源皺眉問道:“希聖一個人在別洲闖蕩,肯定不會輕鬆,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大的福緣,為何要送出手?”

  魏本源捨不得罵遠遊北俱蘆洲的李希聖和近在眼前的李寶瓶,都是最好的晚輩了,哪裡捨得說句重話,所以老人就又開始大罵李老兒,“老糊塗,真是老糊塗!漿糊腦袋,難怪棋術那麼臭,棋品那麼差!”

  李寶瓶說道:“魏爺爺,我哥做事情,有分寸的。”

  魏本源想了想,“我先收下,以後除非希聖與我說清楚,不然就當是魏爺爺替他暫且保管了。”

  李寶瓶笑道:“這個我就管不著了。”

  魏本源提醒道:“清風城是魚龍混雜之地,你若是接下來還要去狐國那邊遊歷,魏爺爺實在不放心。聰明人有壞水,當然要仔細提防,可是那些又蠢又壞的山上人,其實才是最惹人煩的,見利忘義,見色起意,發家立業全靠一個賭字,烏煙瘴氣,世道一團糟。”

  李寶瓶點頭道:“好的,就讓魏爺爺護送一程。不然我也怕去狐國找了桃芽姐姐,會因為自己惹來是非。”

  魏本源苦笑道:“給你這麼一說,魏爺爺倒像是在耍小心機了。”

  桃芽那丫頭,雖是魏氏婢女,魏本源卻一直視為自家晚輩,李寶瓶更是不是親孫女勝似生孫女。

 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。

  自己爺爺曾經說過一番很奇怪的言語,那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無法破開金丹瓶頸,不是資質不夠,而是在於心腸太軟,心太好。一位修道之人,太過銳意進取、力求大道爭先,未必妥當,可半點也無,就更不妥當了。

  魏本源問道:“陪我下盤棋?”

  下棋,垂釣,鏡花水月,被譽為山上三大樂事,修行閒餘,最能消磨光陰,

  李寶瓶婉拒道:“魏爺爺,你是知道的,我打小就不愛下棋,那會兒看你們下棋,已經是我最大的耐心了。”

  魏本源皺了皺眉頭,站起身,抬頭望向青山之巔,冷笑道:“鬼鬼祟祟,就這麼見不得人?!”

  若是李寶瓶沒來,魏本源興許會與那位不速之客,好脾氣言語。

  山巔那邊,站著一位雲霧繚繞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。

 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,微笑道:“丹灶初開火,仙桃正落花。煉丹手法不高,挑地方,倒是一把好手。許氏待你不薄,可惜你自己找死,連個掛名供奉都不樂意當,這人啊,”

  他故意被魏本源發現蹤跡後,光明正大現身,顯得好整以暇,不急不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