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六百五十章 劍修家鄉何在(第3頁)

  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陳平安,直接變成了幸災樂禍,挺樂呵。

  只是看到假小子和一個陋巷孩子,先後疼得趴在地上,便又有些心酸。

  白嬤嬤瞥了眼自家姑爺那個方向,神色慈祥,老嫗的眼神,略帶詢問意味。

  陳平安趕緊擺擺手,示意自己就是來這邊看看。

  不曾想白嬤嬤卻還是笑道:“隱官大人,這裡邊有人說要與你學拳,嫌棄我的拳法太娘們,不如你來教教看?”

  陳平安剛要婉拒,那個姜勻就雙臂環胸,扯開嗓子喊道:“隱官何在?!”

  他孃的小兔崽子,到底誰是隱官大人。

 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坐起身的假小子,默默抬起手,手臂顫抖,擦拭臉上的塵土和汗水。

  白嬤嬤面帶微笑。

  陳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場。

  陳平安也沒多做什麼,就只是說了些六步走樁的拳法心得,簡明扼要,幾句話的事情。

  姜勻以為剛起了個頭,結果那年輕隱官就閉嘴了,孩子忍不住問道:“這就完事啦?”
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拳理本來就不會太多,這跟越薄的書籍,蘊含學問越大,是一個道理。”

  話說一半。

  三教諸子百家的學問,越是宗旨所在,後世越是注經、訓詁繁多,最終枝繁葉茂,包羅萬象。

  只是與孩子們打交道,講得越繁瑣,反而會讓他們不知所措,無所適從。

  白嬤嬤笑道:“隱官大人,如果不著急返回避暑行宮,剛好今天立樁演練得差不多了,可以教一教這撼山拳的走樁。”

  有外人在,姑爺自然是不能喊了。

  陳平安想了想,在這邊逗留半個時辰,肯定沒問題,便點頭答應下來,笑道:“這走樁,源自撼山拳。”

  那姜勻又插話道:“等會兒,這拳譜名字不霸氣啊,撼山?咱們劍氣長城,哪個劍修不是一劍下去,就把山給平嘍?”

  陳平安微笑道:“那你來教我拳法?”

  姜勻皺眉道:“好好說話,講點道理!”

  陳平安會心一笑,繼續說道:“拳譜名字興許是真不如何,那我就多說幾句。”

  大致講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處境,說那些不是高門出身的市井武夫,拳招駁雜,只要能夠拳裂磚腳碎石,就已經是很不錯的武把式了,所以撼山二字,分量其實半點不輕。言語之中,夾雜了一些陳平安自己的見聞。所以孩子們都聽得比較專注入神,當然,能夠難得偷個懶兒,不站樁捱打,不枯燥走樁,誰不喜歡。

  講完之後,陳平安演練了幾遍走樁,再幫著孩子們指出一些走樁的瑕疵,一炷香過後,休息期間,陳平安先前講過了市井江湖,又講了些九境、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巔風光,孩子們愛聽這個,反正躲寒行宮就是個牢籠,跑都跑不掉,姜勻曾經攛掇著玉笏街那個小丫頭一起跑路,大半夜剛上了牆頭,就給那凶神惡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,罰他們倆站樁,小姑娘站得暈厥過去,姜勻直接站得睡著了。

  當時姜勻兩人罰站的不遠處,就有兩個自己主動站樁的孩子,只是後者很快被白嬤嬤趕回去休息。

  練拳忌個死字。

  窮學文富習武,習武就得有明師領路,打熬筋骨更是耗錢,不然太容易走岔路,練拳反而只會傷身,消磨人之元氣。拳意未上身,反而好像練出個鬼上身,就是許多拜師無門的武夫最大苦楚。

  陳平安掐準時辰,告辭離去。

  白嬤嬤繼續為孩子們教拳。

  姜勻小聲嘀咕道:“真見了面,失望得很啊。”

  白嬤嬤笑道:“等你哪天自認有資格與隱官問拳,你就會知道什麼叫絕望了。”

  姜勻搖頭道:“算了吧,二掌櫃鬼精鬼精的,等我境界高了,趕上了二掌櫃,我肯定先試探詢問一番,只要他答應我的問拳,我就不打了。”

  白嬤嬤搖搖頭,姜氏家族挺本分的,怎麼養出這麼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。

  姜勻瞥了眼老嫗,孩子這會兒覺得更奇怪,自己爺爺當年怎麼會喜歡這麼個老婆娘?

  陳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宮,然後喊上愁苗劍仙,一起去往倒懸山春幡齋,順便走了趟梅花園子,酡顏夫人送往避暑行宮的那本冊子,不薄,所以陳平安這趟倒懸山之行,多帶了兩件咫尺物,都是跟晏溟、納蘭彩煥借來的,在空蕩蕩的梅花園子,愁苗劍仙看著那個兩眼放光搬東西的隱官大人,忍不住問道:“你在寧府密庫,也是這個德行?”

  陳平安懶得跟他廢話。

  這能一樣?

  到了春幡齋仔細翻看賬本,韋文龍在一旁小聲解釋裡邊的某些門道,聽得米裕劍仙有些犯困。

  愁苗和林君璧最擔心的那個結果,暫時還沒有出現。

  八洲渡船依舊暢通無阻,能夠順利趕赴倒懸山。

  來的路上,愁苗提議可以適當抬高出價了,陳平安覺得可行,就與晏溟、納蘭彩煥和邵雲巖一起商議此事的細節,一些重要物資價格依舊,不然劍氣長城的錢財運轉,壓力太大,哪怕額外加上春幡齋和梅花園子兩座私宅的豐厚家底,依舊遠遠不夠看,但是針對八洲每條渡船的某些次等“閒餘”物資,可以適當讓利更多,一步一步來。

  回了劍氣長城,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樓,沒有步入其中,只是遠觀。

  愁苗劍仙抬頭看了眼天幕,再以心聲說道:“不談出劍殺力高低,只說事情本質,你能做到老大劍仙那一步嗎?”

  陳平安搖頭道:“很難做到。”

  劍氣長城那邊,寧姚這撥劍修率先御劍返回城頭。

  人人負傷,疊嶂受傷最重。

  陳清都走出茅屋。

  陳三秋喊了聲老祖宗,陳清都嗯了一聲。

  僅此而已。

  若是外鄉人遇到了喝酒時候的陳三秋,很難想象,這個風流倜儻的年輕酒鬼,若是認祖歸宗,正是陳清都。

  能夠在城牆上刻下那個“陳”字的老劍仙陳熙,曾經私底下詢問老祖陳清都,能否讓陳三秋離開,跟隨某位儒家聖人,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學。

  陳清都只問了一個問題。

  陳三秋以後姓不姓陳?

  最終陳熙黯然離開城頭。

  陳三秋畢恭畢敬告辭一聲,然後率先御劍離開。

  陳氏子孫,歷來如此。

  有個劍術真正通天的老祖,等於沒有,甚至可以說是不如沒有。

  董畫符晏琢他們也離開,會返回城池修養幾天,疊嶂需要養傷更久。

  只剩下寧姚。

  陳平安御劍來到城頭。

  陪著寧姚坐在城頭上,陳平安雙腳輕輕晃盪。

  寧姚問道:“這一年多時間,一直待在避暑行宮,是藏著心事,不敢見我?”

  陳平安欲言又止。

  寧姚說道:“除了你喜歡別人了,沒什麼不能說的。”

  陳平安啞然失笑,沉默片刻,說道:“原本不打算說,但是突然發現,自己覺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,可能結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。畢竟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,就真的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了。所以還是與你說說看。聽過之後,可以打人,不許生氣。”

  寧姚聽完之後,點點頭。

  陳平安說了那件事,算是與老大劍仙的一樁約定。

  寧姚沒有說話。

  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不生氣?”

  寧姚反問道:“生氣有用?”

  陳平安想了想,好像沒用。

  只是沒敢這麼說。

  寧姚挑了挑眉頭。

  這不就得了。

  她也沒這麼講。

  陳平安腳後跟輕輕磕著牆頭。

  與寧姚在一起,以及在這之前,從遇到她,喜歡她,再到走來寧姚身邊,跋山涉水,遠遊四方,練拳什麼的,會有點累,但是永遠不會心累。

  寧姚問道:“以後再有這樣的大心事,就直說,我就算生氣,也會讓你知道。”

  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,然後兩個人就安安靜靜望向遠方。

  陳清都在散步,每次都走得不遠,緩緩而行,再原路返回。

  瞥了眼遠處那對年輕男女的背影。

  陳清都笑了起來,因為想起了一件極有意思的小事。

  之所以當年初次見面,就對陳平安印象不差,與一切無關。

  與陳平安接連問拳曹慈三場,敢出拳,能認輸,沒關係。

  與少年孤身一人,一路遠遊到劍氣長城,為心愛姑娘送劍,也沒關係。

  甚至陳平安與那位前輩的牽連,還是沒關係。

  陳清都當年看著那個原本地仙資質、又被打斷長生橋的少年,尤其是看著那個少年的眼神、與身上那股朝氣的時候,都讓陳清都覺得……哭笑不得。

  與很多江湖老人、山上前輩看待陳平安不一樣,陳清都興許是唯一一個看到陳平安毫無暮氣、反而朝氣勃勃的人。

  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,似乎整個人都像是在默默詢問,並且是那種神采飛揚的問詢天地。

  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成為大劍仙,我能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姑娘,喜歡自己並且一直喜歡,我將來能不能保護喜歡的姑娘,我是不是一定不會讓某些人失望,我一定能夠做到這些,對不對?!

  陳清都覺得這樣,很好。

  也難怪那個老秀才離開之前,一直死皮賴臉追問他陳清都,“我這閉關弟子,善不善?羨慕不羨慕?老善了,老羨慕了對不對?唉,可惜羨慕不來啊。我要是陳老哥你啊,早他孃的給我迎面一拳了,不然難消心頭嫉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