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六百三十七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(第3頁)

  只說與女子相處之道,米裕的修行境界,可謂高聳入雲。

  米裕猶豫不定,“那我可真就獻醜了?”

  畢竟這位年輕隱官在隱官大人之前,還是那二掌櫃,百劍仙印譜與皕劍仙印譜,以及那麼多的扇面題款,米裕極有可能是整個劍氣長城,最為用心鑽研的一位劍仙了,學問多門道多,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歡的扇面,讓米裕一一打聽來再抄錄紙上,看遍之後,米裕反覆揣摩,只覺得受益匪淺。

  米裕其實內心深處,也覺得自己那扇面題款,最少也該有二掌櫃的七八成功力了。

  這會兒渡船反正也無外人,就當是切磋道法了,拿出來說道說道,不至於太過丟人現眼。

  扇子兩面,一寫“憐取眼前人,卻把青梅嗅。瘦應因此瘦,羞亦為郎羞。”

  另外一面,則寫“行也思卿,坐也思卿,行不得坐難安。思卿不見卿,遇酒且呵呵,人生有幾何。”

  陳平安聽了後,沉默很久。

  最後忍不住罵道:“滾出渡船御劍去。”

  實在是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,在男女情愛這條最講天賦、不談修行的道路上,註定是連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見了。

  遭了無妄之災的米大劍仙,只得悻悻然起身,乖乖離了符舟渡船,在不遠處御劍遠遊。

  ————

  到了倒懸山,先走了一趟春幡齋,這棟宅邸在四大私宅當中最特殊的一件事,在於整座春幡齋都是煉化之物,從建造之初,邵雲巖就設置極多的陣法符籙,故而春幡齋從一開始,就沒有真正紮根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,反觀耗資更多的猿蹂府,就無此考慮,至於梅花園子,更不可能被煉化。

  邵雲巖將大陣樞紐寶物交給了陳平安。

  陳平安確定一番細節後,才帶著米裕離開春幡齋。

  晏溟和納蘭彩煥留在宅邸當中,負責接待陸續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。

  米裕也會留下,只是依然需要護送陳平安走到連接兩座大天地的門口那邊,好奇問道:“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齋的那道舊門,守在那邊的張祿前輩,與那個喜歡看書的小道童,都挺有意思的。”

 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,沒有說什麼。

  米裕本就是隨口一問,也懶得多想什麼。

  將隱官大人送到門口後,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齋,好些個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,與他都是舊識,可惜俱是有緣無分的那種遺憾。

  陳平安到了避暑行宮大堂,所有人都抬起頭。

  郭竹酒第一開口,“師父,這次出門,宰殺了幾頭飛昇境大妖?”

  陳平安有些疲憊,便坐在門檻那邊,“就一頭。”

 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,“還真有啊?師父,我可不曉得接下去咋個說嘍!”

  劍仙愁苗望向陳平安。

  陳平安點點頭,笑道:“真有。”

  愁苗抱拳卻沒有說什麼。

  第一撥去城頭出劍的三位劍修,是愁苗,董不得,鄧涼,已經歸來。

  因為米裕被陳平安帶去了春幡齋,所以如今只有龐元濟和林君璧去了那邊出劍。

  陳平安說道:“到底不如這兒自在,我偷個懶休息會兒,你們先忙。”

  屋內眾人便各自忙碌起來。

  哪怕是郭竹酒,也拗著性子,沒起身去找師父嘮嘮嗑。

  如今隱官一脈,逐漸形成了幾座小山頭。

  林君璧和龐元濟,比較投緣,龐元濟如今心氣不高,除了做事情,也就是偶爾會與林君璧下一盤棋,算是請教。

  龐元濟學棋很快。林君璧在棋盤之外,成長極快,隱官一脈其餘所有人,都看在眼中,放在心上。

  外鄉劍修宋高元,與羅真意、徐凝、常太清,比較說得來。

  鄧涼喜歡隔三岔五就與董不得聊幾句,瞎子也知道這位野修出身、最終躋身宗門譜牒仙師的元嬰劍修,所求為何。

  只是董不得眼中沒有鄧涼,也誰都看得出來。

  私底下,陳平安曾經與鄧涼開過玩笑,說我可是陳三秋的好兄弟,你再這樣,我就把陳三秋拉進隱官一脈了。

  鄧涼大笑,說沒事,我是元嬰劍修,那位陳大少爺才金丹瓶頸。只要隱官大人不拉偏架,保證他豎著進來,橫著出去。

  然後鄧涼又補了一句,即便不談境界,只說喝酒,陳大少爺一樣不是敵手。

  顧見龍和王忻水,加上曹袞,玄參,成了四大護法一般的存在,共進退,十分默契,並且喜歡唯郭竹酒馬首是瞻,只要郭竹酒使出師門絕學,其餘四人,個個跟上。

  說到底,這四個年輕人,就是與隱官大人走得近的,並且還能夠不要臉的。

  今天是例外,實在是斬殺一頭隱匿飛昇境大妖的功勞,太過驚世駭俗,讓顧見龍四個都沒敢說話。

  林君璧,玄參,都是手談高手,經常一起下棋。

  陳平安也會幫著玄參指點江山,玄參傻了吧唧的不長記性,次次聽了隱官大人的指點,次次兵敗如山倒。

  郭竹酒就埋怨玄參怎麼跟不上師父的念頭,浪費了師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勝局的金玉良言。

  顧見龍和王忻水,不懂下棋,喜歡起鬨,一個負責為玄參搖旗吶喊,一個負責絮叨林君璧,美其名曰攻心之法。

  龐元濟經常會在避暑行宮,尋一處僻靜地方,獨自發呆。

  愁苗會為鄧涼、宋高元在內的所有年輕晚輩,指點劍術,只要願意問,已是劍仙的愁苗就願意細心講。

  董不得時不時就拉上羅真意,一起說那女子閨房言語,原本喜歡一天到晚板著臉的羅真意,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溫婉。

  郭竹酒反而是那個最沒山頭的一個,與愁苗劍仙也能請教劍術,與龐元濟也能瞎扯,更喜歡湊到董不得與羅真意那邊去,小姑娘強行與兩位劍氣長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,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,不是腦袋磕桌子就是撞牆,以此收官,從無例外。

 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是好事情,

  一個人的心境,不能始終緊繃,舒緩有度,才能長久。

  隱官一脈,各司其職的同時,相互補充,差不缺漏,取長補短,其實已經算是有條不紊,步入正軌。

  陳平安已經不能奢望這些劍修做得更好,但是心中是如此想,身為隱官大人,某些時候,惡人還是得做。

  真要論陰陽怪氣說話的本事,用一些漂亮話說尖酸刻薄的內容,陳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師,此中高手的顧見龍,自愧不如多矣。

  當然前提是說得到點子上,不然一味挖苦,只會適得其反。

  陳平安想起一事,將那山水窟瓦盆渡船得來的咫尺物和方寸物,拋給負責彙總記錄的郭竹酒,笑道:“是額外收益。”

  然後陳平安說了此次遠遊的詳細過程,不能說的內容,就一筆帶過。例如具體是怎樣從一位元嬰船主那邊,得出了山水窟諸多隱私內幕,又是如何能夠保證將其擊殺的同時,又保全了那硯臺與團扇,尤其是連開門之法都知曉了。

  郭竹酒騰空了自己那張桌案,小姑娘兩眼放光,伸手吐了口唾沫,搓了搓掌心,然後雙手雙指捻動,唸叨著開工開工,才開始清點咫尺物和方寸物裡邊的仙家寶物,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錢。

  董不得笑道:“隱官大人,你與我們實話實說,是不是有那本命物,名叫聚寶盆?”

  先前回來一趟避暑行宮,從春幡齋帶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寶物。

  這次離開了倒懸山一趟,又帶回來這兩件山上重寶,以及裡邊藏著的豐厚家當。

  郭竹酒頭也不抬,哼哼道:“也就是我師父仗義,故意收斂了神通,不然今兒走一趟南婆娑洲,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,金山銀山都給搬來了。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金山銀山搬不來,倒是給你帶了個不值錢的雪球。你先忙手頭事情,回頭我們可以堆幾個小些的雪人。”

  陳平安從自家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個大雪球。

  在劍氣長城別處,雪球此物難久留,但是在避暑行宮,只要放在那棵大樹下邊,估計什麼都不管,也能保存好幾天。

  郭竹酒歡天喜地,“師父,又送禮給我啦?!虧得大師姐瞧不見,不然就要跟我換著師姐師妹當嘞!”

  陳平安神色溫柔,微笑道:“悠著點,你大師姐記仇,她那小賬本,連我這個師父都不給看的。”

  郭竹酒坐在原地,肩頭左搖右晃,也是學那大師姐的,今兒她真是賊開心,都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。

  小鑼鼓兒也不在手邊,遺憾遺憾。

  然後屋內眾人,就看到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年輕隱官,彎著腰,背對著他們,在這夏日酷暑的時節,在這氣候最清涼的避暑行宮,開始堆起了小雪人。

  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關於飛昇境大妖‘邊境’一事,不要對林君璧心懷芥蒂,與他全無關係。對方處心積慮成為林君璧的師兄,所謀甚大。”

  愁苗笑道:“我們都在等隱官大人這句話。”

  果然不少人都鬆了口氣。

  陳平安又說道:“對了,這山水窟家當珍藏,咱們隱官一脈是沒分賬的。”

  噓聲四起。

  郭竹酒雙手拍打桌面,嚷著放肆放肆,算是唯一一個護著隱官大人的。

  顧見龍和王忻水鬧得最兇,使勁口哨。

  就連羅真意都跟著董不得一起埋怨起來。

  玄參與曹袞更是哀嘆不已,說這苦兮兮摳搜搜的日子沒法過了。

  陳平安哈哈笑道:“這下子是真沒了。”

  郭竹酒幸災樂禍道:“一個個小腦闊兒不太靈光哦。”

  陳平安招了招手,“來瞅瞅師父堆的小雪人。”

  郭竹酒蹦跳起來,飛快背起小竹箱,大搖大擺跨過門檻,一屁股坐下,愣了半天,怯生生問道:“師父,這是誰啊?是我那大師姐,對吧?”

  小雪人那大腦闊上插了兩枚歪斜竹葉,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,手上拎了一根竹枝,瞧著傻了吧唧的,不俊啊。

  陳平安微笑道:“送你了,擱桌上。”

  郭竹酒皺緊眉頭,故作沉思狀。

  轉頭瞥了眼董不得,後者抬起一隻手掌,輕輕按住桌面。

  郭竹酒只好捧著小雪人,默默坐回原位,謹遵師命,老老實實將那小雪人放在桌上,然後挪了挪它的位置,背對自己,面朝董不得。

  陳平安拍了拍手,站起身。

  想起了那兩個已經被謝松花帶去皚皚洲的孩子,以後魏晉,邵雲巖,以及所有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劍仙,都會帶走一兩位年紀還很小、境界還不高的劍修胚子。

  蒲公英,隨風去他鄉。

  希望劍氣長城的這些孩子,將來都會是一個個從驪珠洞天離鄉遠遊的劉羨陽,陳平安。甚至可以活得更好,更有出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