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六百零七章 大師伯出劍,小師兄下棋(第2頁)

  不知不覺,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場遊學。

  人更多些,還是人人竹箱來著。

 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,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。

 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,只是記住了。這就是孩子。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。

  謝謝卻滿臉譏諷。這就是少年少女歲數的尋常心思。覺得世道便是如此。事實上,世人歲數一大把了,依舊如此。

 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,自然不被世人知道,更不會在書上出現了,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“隱士”?

  至於那個紅棉襖小姑娘,是想得更遠的一個,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,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。

  然後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,只是坐在篝火旁,沉默聽著,然後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,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。

  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,笑道:“大師姐,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,可要收好了。”

  裴錢白眼道:“廢話少說,煩死個人。”

  然後裴錢驀然而笑,轉過身,背對南方,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,從裡邊摸出一顆並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。

 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,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,師父獎勵自己的,說是要她小心收好,師父珍藏很多年了,若是丟了,板栗吃飽。

  師父的諄諄教誨,要豎起耳朵用心聽啊。

  崔東山問道:“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?”

  裴錢搖搖頭,攤開手心,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,還有許多歪斜刻痕,好像打造珠子的人,刀法不太好,眼神也不太好使喚。

  只是師父贈送,萬金難買,萬萬金不賣。

  唉,若非刻工稍差了些,不然在她心目中,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裡邊,這顆珠子,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。

  崔東山輕聲道:“這個小玩意兒,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,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。”

  裴錢好奇道:“小珠子有大故事?”

  崔東山搖頭道:“沒什麼大故事,小珠子小故事。”

  裴錢說道:“話說一半不豪傑啊,快快說完!”

 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,說道:“是你師父小時候採藥間隙,劈砍了一根木頭,揹著籮筐,扛著下山的,到了家裡,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,然後最後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,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。後來很久沒去了,再去的時候,風吹日曬雨打雪壓的,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,你師父只在地上撿回了這麼一顆,所以這麼多年下來,師父身邊,就只剩下這麼一顆了。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裡邊,每次出門,都不捨得帶在身邊,怕又丟了。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,你要真的小心收好。”

  裴錢攥緊手心,低下頭。

  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,這一段小故事小畫卷,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,有心不給她看的。

  崔東山繼續道:“先生小時候,求菩薩顯沒顯靈?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,先生當時才那麼大,讀過書?識過字?但是先生此生,可曾因為自己之得失苦難,而去怨天尤人?先生遠遊千萬裡,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?我不是要你非要學先生為人處世,沒必要,先生就是先生,裴錢就是裴錢,我只是要你知道,天底下,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,是我們再瞪大眼睛,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看到、不曾知道的。所以我們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。”

  崔東山笑道:“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,我問你,那麼菩薩持念珠,又是在與誰求?”

  崔東山自問自答道:“自求而已。”

 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:“先生家鄉小鎮的那座大學士坊,便有‘莫向外求’四字匾額。”

  崔東山點頭道:“諸多道理,根本相通。我們儒家學問,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求、往深處求的過程,問題也有,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,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,往往家境不錯,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,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,只是隨著時間推移,以往學問,讀書人越多,便不夠用了,因為聖賢道理,只教你往高處去,不會教你如何去掙錢養家餬口啊,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鬥心啊,一句‘親君子遠小人’,就六個字,我們後人夠用嗎?我看道理是真的好,卻不太管用啊。”

  “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,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,罵天罵地,怨人怨己,是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多了,歲數一大,人生路長了,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,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,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?是不是世道其實沒變得太好,卻也沒有變得更差呢?這些可能,是不是要想一想呢?事實上許多苦難,是沒人說,書上不會寫的,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。”

  “美好之人事,相較於諸多切膚之痛,好像前者,自古從來,就不是後者的敵手,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眾,卻能次次大勝。”

  裴錢默不作聲。

  曹晴朗停了修行,開始修心。

 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,“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,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,做不到的,總有很多人,便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,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,為何?書上道理不會說話,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。怎麼辦呢?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,以及茫茫多的‘俗話說’,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,有道理嗎?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,沒有嗎?怎麼可能沒有,天下世人,幾乎所有人,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,所有的家底和香火,是一顆顆銅錢積攢起來的,所以這麼一想,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。”

  崔東山後仰倒去,“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,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,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裡的利益啊,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,給我遇見了……裴錢,曹晴朗,你知道小師兄,最早的時候,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,是如何想的嗎?”

  裴錢搖搖頭。

  曹晴朗說道:“不敢去想。”

  崔東山笑道:“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,與我一起睡去吧。”

 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,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,滿臉畏懼,卻眼神認真道:“你不可以這麼做!”

  曹晴朗安慰道:“大師姐,忘了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,‘最早的時候’,許多想法有過,再來改過,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‘萬一’。”

  “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,管你世道不堪多塗潦。”

  崔東山自嘲道:“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,陰私幽微,莫說是去看了,躲在遠處不去聞,都會惡臭撲鼻。而且問題在於,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,樂在其中。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,所以我是當不來真正先生夫子的,別說是先生,就是種秋,我都比不上。”

  回頭再看,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,治學很深學問高者,興許有你崔瀺,可以經世濟民者,可能也有你崔瀺,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,並且能夠做好的,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。

  崔東山站起身,“繼續看風景去,天地之間有大美,等我千萬年,不可辜負。”

  曹晴朗知道原因,立即起身。

 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,磨磨蹭蹭起身,其實她很想要回師父和師孃家裡了。

  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矇在鼓裡的傢伙。

 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“散步”於寧府演武場。

  劍氣長城城頭上,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,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,默誦佛號。

 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,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。

 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,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,也看到了,只是劉先生在,白首卻沒在。

  裴錢如釋重負。

  趁著附近沒人,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。

 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,怕被誤傷。

  崔東山就捱了好幾棍子。

 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。

  她在那城頭上盪鞦韆。

 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,這架鞦韆很好玩,只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,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,鞦韆沒搭架子,但好像可以一直這麼晃盪下去。

 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,笑問道:“這位姐姐,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鞦韆?”

  女子劍仙名周澄,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,視若罔聞。

 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,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,每次攻守大戰,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,就只是死守這架鞦韆處,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鞦韆百丈之內,近身則死。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,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,只要不吵她,周澄也從來不理會。

 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,“周姐姐,我是東山啊。”

  這位劍仙姐姐,又白又圓,真美。

  多聊一句,都是好的。

  周澄與鞦韆一起晃晃悠悠,轉過頭,不是看白衣少年,而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,她笑道:“要不要坐會兒?”

  裴錢搖搖頭,怯生生道:“周姐姐,還是算了吧,我不打攪你。”

  周澄笑道:“我可以代師收徒,你來當我的小師妹,要是已經有了師承,沒關係,掛名而已。我傳授你一門劍術,不比你那套差,雙方大道同源,只是我資質不夠,走不到巔峰,你卻大有希望。”

 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。

  不過當然是裝的。

  這位劍仙姐姐,闊以啊。

  果然沒讓自己失望,情理之中,意料之中。

 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。

  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麼神通廣大,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?我就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鵝吹牛啊。

 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,“沒事沒事,莫怕莫怕,以後常來。”

  裴錢也跟著笑起來,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。

  周澄想了想,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長繩,然後手腕翻轉,多出一團金絲,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,“收下後,別還我,也別丟,不願學就放著,都無所謂的。”

 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,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。

 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,笑道:“還不謝過周姐姐?”

 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,便只好作揖致謝。

  與那女子劍仙和古怪鞦韆走遠了,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,問道:“真沒事嗎?”

  崔東山笑道:“先生問起,你就說地上撿來的,先生不信,我來說服先生。”

  裴錢將信將疑。

  曹晴朗忍著笑。

  此後一天夜幕中,裴錢驀然抬頭望去,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,才依稀可見城頭高處,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雲海。

  據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,如睡彩錦大床上。

  崔東山瞥了眼就不再看,花裡花哨的,名為米裕,只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,因為有個好哥哥,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米祜,若非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,用來栽培這個弟弟,其實米祜本該應該是仙人境了。只不過其中得失,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,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的自己選擇,米祜嗜好殺敵,次次廝殺慘烈,傳聞最可憐的一次,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“山河開裂”的地步,但是非但沒有跌境,反而始終穩穩站住境界,並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,再登高一層樓。

  至於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,在女子婦人當中,還是很吃香的,不但如此,許多外鄉女子,也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係。

  崔東山沒打算停留,此行目的,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,嶽青。

  一把本命飛劍名為“百丈泉”,第二把名為“雲雀在天”,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,還是沙場陷陣,殺力皆大。

 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“十人候補”,但是自己有先生,先生又有大師兄啊。

  只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麻煩,麻煩反而自己來。

  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。

  那位睡在雲霞上的劍仙米裕,坐起身,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雲霧,笑道:“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?”

 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,然後那隻手撓了撓頭,“有何指教?”

  米裕笑道:“談不上指教,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。只不過感到欣慰罷了,文聖一脈香火凋零,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麼多,陳平安本事不小,無愧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,可喜可賀,香火旺盛,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。”

  崔東山小聲說道:“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,晚輩可就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。”

 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,大笑不已,雙手一抖袖,身邊頓時彩霞蔚然,“只管說說看,我還不至於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。”

 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:“那嶽青是你野爹啊?”

 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,微笑道:“此話怎講?”

  只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:“陰陽怪氣說話,還需要理由啊。你早說嘛,我就不講了。”

  裴錢汗流浹背,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,大師伯聽不聽得到,不去管,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