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(第3頁)

  袁靈殿將六百顆穀雨錢交予陳平安後,再邀請陳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,也就沒更多寒暄言語了。

  不是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臨下,瞧不起陳平安這位三境修士,而是雙方本就沒什麼可聊。

  所以來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
  陳平安又將袁靈殿送到島嶼渡口那邊。

  袁靈殿笑道:“陳公子,貧道還是要感謝你對山峰的那一路照顧。”

  陳平安說道:“袁前輩言重了。”

  “言重不言重,貧道不管。”

  袁靈殿笑了笑,從袖中取出一隻桃木小匣,“裡邊有一把恨劍山鑄造的仿劍,陳公子別嫌棄禮物太輕就好。”

  陳平安有些震驚。

  只是不耽誤收下禮物。

  與這些神仙假裝客氣,是不是傻。

  袁靈殿化虹離去。

  陳平安握著那隻桃木匣子站在原地。

  心想此後與恨劍山購買仿劍,哪怕價格貴一些,也要再買個兩把了。

  光是現錢,陳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顆穀雨錢傍身,腰桿硬得很。

  欠債的事情,就先讓朱斂一個人頭疼去吧。

  剩下的五百顆穀雨錢,陳平安不是不放心李源寄往落魄山,而是實在不願叨擾太多,使喚人也得有個度。

  所以到了獅子峰再說。

  冬末時分。

  陳平安離開鳧水島。

  早就寫好了一封信,寄給獅子峰。放在書案上,同時留下了那塊李柳“三尺甘霖”螭龍牌,放在信上。

  起先打算讓南薰殿水神娘娘沈霖幫忙轉交信與玉牌,考慮之後,還是打算讓李源幫這第三個忙。

  反正一些事情,一五一十,原原本本,都寫在了信上。

  至於那塊“峻青雨相”,當然需要還給李源。

  李源一開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塊“三尺甘霖”玉牌,說了一大通大義凜然的言辭。

  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李源,保證李姑娘如果怪罪下來,他陳平安來幫著解釋清楚。

  李源這才稍稍放心。

  覺得她既然願意稱呼這個年輕人為“陳先生”,那麼這位陳先生又願意如此擔保,就應該不會有大問題。

  陳平安讓李源幫自己與南薰水殿道一聲別,李源都硬著頭皮攬下了那麼大一個難題,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,當然更不在話下。

  李源一定要將陳平安送到龍宮洞天外邊的橋頭。

  陳平安還了那塊刻有“休歇”二字的仙家橘樹木牌,繼續遊歷走大瀆。

  就只是一襲青衫,揹著竹箱,手持行山杖。

  劍仙與養劍葫,暫時都放在竹箱裡邊。

  李源依舊沒有走下橋,目送那個年輕人向西遠遊。

  李源回了鳧水島,都沒敢去碰一下玉牌,只敢小心翼翼得快速抽出那封信,火速寄往獅子峰。

  一旬過後。

  李柳重返龍宮洞天,見著了戰戰兢兢的水正李源,破天荒給了個正眼和笑臉,說總算有點功勞了。

  聽到這句法旨,李源差點膝蓋一軟就要跪地,這輩子頭回有熱淚盈眶的感覺。

  李柳收起了那塊螭龍玉牌,隨手拋給李源,讓這位濟瀆水正拿去祠廟供奉起來便是,幫著凝聚香火精華。

  李源趴在地上顫聲謝恩。

  只是李柳已經去往南薰水殿。

  沈霖見著了她,伏地不起,泣不成聲。

  李柳伸手一抓,將這位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剝離出來,然後伸手按住金身頭顱,剎那之間,金身之上千萬條細微裂縫便一一彌合。

  李柳手腕微墜,將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當中。

  李柳坐在涼亭長椅上。

  沈霖始終伏地不起,都不敢抬頭。

  李柳說道:“辛苦了。如果沒有太大的意外,以後你來做濟瀆靈源公。”

  沈霖顫聲道:“奴婢絕不敢有此奢望!能夠繼續守候南薰水殿千年,奴婢已經心滿意足。”

  李柳皺眉道:“嗯?”

  沈霖不敢再有半點違逆,立即以頭重重磕地,“領法旨!”

  李柳站起身,轉瞬之間,消失無蹤。

  沈霖就那麼一直以大禮伏地,久久沒有絲毫動靜。

  直到李源大搖大擺走入避暑行宮,來到涼亭這邊,沈霖這才緩緩起身,恍若隔世。

  李源腰間懸配那塊“三尺甘霖”玉牌,挺起胸膛,走路帶風,進了涼亭,朝那個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擠眉弄眼,用手指點了點腰間那塊玉牌。

  瞅瞅,這是啥?

  沈霖對李源的動作,視而不見,她猶豫了一下,一屁股坐在長椅上,依舊神色恍惚,喃喃道:“李源,我可能要當濟瀆靈源公了,你信嗎?”

  李源好像捱了火龍真人一記五雷轟頂,呆若木雞了許久,然後驀然抱頭哀嚎起來,一個後仰倒地,躺在地上,手腳亂揮,“為啥不是我啊,已經沒了幾千年的靈源公啊,大瀆公侯,咋就不是任勞任怨的李源我啊。”

  沈霖雖然是心神失守,才說了此事,不過她不後悔洩露天機,水正李源遲早都是要知道的,與其藏藏掖掖,到時候讓李源更加崩潰,還不如開門見山,早早道破。

  不然雙方心結更大。

  李源挺屍一般,僵硬不動。

  沈霖有些無奈。

  李源抽了抽鼻子,臉上總算有了點生氣,悶悶道:“恭喜沈夫人榮登靈源公之位。”

  沈霖笑道:“以後再來南薰水殿逛蕩,少逗弄這邊的隨侍女官。”

  李源又開始雙腳亂蹬,大聲道:“就不,偏不!”

  李源徹底消停下來,可憐兮兮道:“我要去求老真人,賣給我一大罐後悔藥,吃撐死我算了。”

  沈霖柔聲笑道:“濟瀆封正一事,也沒作準呢。”

  李源轉過頭,使勁摩挲著地面,眼神痴呆,委屈道:“你就可勁兒往我傷口上撒鹽吧。”

  沈霖怔怔出神,感激火龍真人,也感恩那位客客氣氣、禮數周到的年輕人。

  李源突然一個蹦跳站起身,竟是直接破開了龍宮洞天的天幕,進入大瀆水中,去追那個沒良心的陳先生了。

  大瀆之畔。

  陳平安正在掬水洗臉。

  突然探出一顆腦袋,由於太過無聲無息,陳平安差點就要出拳。

  看到了是李源後,才斂了驟然間如洪水傾瀉的滿身拳意,笑問道:“怎麼來了?”

  李源來到岸上,笑問道:“陳先生累不累,我幫你背竹箱吧?揉揉肩膀敲敲背兒?”

  陳平安有些頭皮發麻,苦笑道:“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

  李源蹲下身,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腿,乾嚎道:“陳先生要不要水丹啊?需要的話,我這兒有兩瓶,擱我這兒就是個累贅啊……”

  他孃的李大爺還要臉幹啥?今兒就不要臉了!

  沈霖當她的靈源公便是,濟瀆按律是還可以有一位龍亭侯的,雖說品秩是差了點,可其實龍亭侯不歸濟瀆首神靈源公管轄,只是龍亭侯的掌管水域,稍遜靈源公而已,井水不犯河水,一東一西,共管濟瀆。

  陳平安只得蹲下身,無奈道:“再這樣,我可就走了啊。”

  李源鬆開手,坐在地上,輕聲問道:“陳先生,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啊?”

  陳平安笑道:“你知道的,我肯定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鄉,某個搗蛋鬼的姐姐。”

  事實上陳平安到現在還是沒猜出李源的身份。

  至於南薰水殿在龍宮洞天的地位高低,陳平安也不願意去深究,只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,應該在龍宮洞天的眾多水神當中,身份特殊,畢竟是管著一座“水殿”。

  李源也沒敢多說。

  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,連那塊已經供奉在祠廟的螭龍玉牌都給自己弄沒了。

  李源黯然神傷。

  陳平安只好陪著他一起坐在地上,背靠竹箱,輕聲道:“我能幫上什麼忙?說說看?只要是可以答應的,我不會含糊。”

  這下子輪到李源開不了口。

  其實這趟破例離開水龍宗地界,就只是心裡邊不太痛快而已。

  還真不是就一定要爭取被封正為濟瀆龍亭侯,因為李源心知肚明,人生道路,擦肩之人可趕上,錯過之事不可追。

  不過李源賊心不死,覺得自己還可以掙扎一番,便眨著眼睛,儘量讓自己的笑臉愈發真誠,問道:“陳先生,我送你兩瓶水丹,你收不收?”

  陳平安笑著搖頭。

  李源哭喪著臉,悶悶不樂,“就知道。”

 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水,一壺從橋上買來的三更酒,一壺糯米酒釀。

  處處買那仙家酒,是陳平安的老習慣了。

  李源接過那壺三更酒,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飲。

  陳平安這一路都未飲酒,小口喝著家鄉米酒,也不言語。

  李源想起一事,早就做了的,卻只是做了一半,先前覺得矯情,便沒做剩下的一半。

  是那塊“休歇”木牌,他跟水龍宗討要來了,只是沒好意思送給陳平安,免得對方覺得自己居心叵測。

  這會兒喝了人家的三更酒,便拋給陳平安,笑道:“就當是酒水錢了。”

  陳平安借住那塊木牌,笑道:“謝了。”

  李源似乎也死心了,也想明白了,站起身,“走了走了,自個兒回家哭去。”

  陳平安跟著站起身,抱拳道:“山高水長,後會有期。”

  李源愣了一下,點點頭,抽了抽鼻子,自怨自艾道:“此去歸路心茫然,無數青山水拍天。”

  陳平安也愣了一下,莫不是鬥詩?我陳平安自己寫詩不成,從書上搬詩,能與你李源嘮嗑一天一夜都沒問題。

  李源委屈道:“瞅啥瞅嘛。”

  陳平安喝了口酒,應該是自己想多了。

  李源縱身一躍,去往大瀆,卻沒有沉底闢水,而是在那水面上,彎來繞去,打道回府,時不時有一兩條大魚,被李源輕輕一腳踹出濟瀆幾丈高,再暈乎乎摔入水中。

  陳平安收回視線,覺得有些好玩,開始期待將來陳靈均的大瀆走水,與這李源,應該會很投緣。

  陳平安接下來的走瀆,一路並無波折,沿途間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見聞。

 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,二樓有人夜間點燈,陳平安便望見一位官家婦摘下自己頭顱,擱在桌上,手持象牙梳子,輕輕梳理青絲。

  似乎察覺到了陳平安的視線後,她身姿傾斜,讓那顆頭顱望向窗外,瞧見了那位青衫男子後,她似有羞赧神色,放下梳子,將頭顱放回脖子上,對著岸上那位青衫男子,她不敢正眼相望,珠釵斜墜,身姿婀娜,施了一個萬福。

  陳平安笑了笑。

  婦人聽見了嬰兒哭啼,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廂房。

  陳平安便繼續趕路。

  那艘官家船上,非但沒有鬼魅作祟的陰沉氣息,反而竟有一縷文運氣象縈繞。

  經過一處臨水村莊,陳平安見到了一個痴傻村童,便在他背後輕輕一拍,世間鄉野村落,好像往往都有這樣一個可憐人。

  然後在夜幕中,陳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,然後在天井旁站了一宿,聽著某些“家長裡短”,做了些小事,天明時分才離去。

  又一年冬去春來。

  不知不覺,陳平安就走到了大瀆入海的盡頭。

 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,依舊風餐露宿。

  入海口有座大城,陳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鋪子前,有顧客與掌櫃問那柑橘甜不甜,掌櫃笑呵呵,來了一句,我說不甜你才買,那就不甜。

  陳平安覺得包袱齋當得如此硬氣,才算登堂入室。於是與那掌櫃多買了一斤柑橘,只留下一顆,其餘都放入竹箱後,行走在大街小巷,打算出了城看過了大瀆入海的風光,就去嬰兒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,乘坐渡船去往獅子峰。

  握著柑橘,在街上緩緩而行,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,轉過頭,望向一條巷弄。

  巷中有一位女冠,和一位年輕男子。

  年齡相近,但是身份懸殊,一位是宗主,一位是宗門首席供奉的嫡傳弟子。

  那男子原先還有些奇怪,為何宗主要臨時改變路線,來這滿是市井氣息的人間城池,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。

  是等人。

  一個寒酸落魄的遊學書生?

  陳平安沒有轉頭繼續前行,而是直接走向那條小巷。

  賀小涼神色自若,笑道:“好久不見,陳平安。”

  陳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,微笑道:“更久不見,就更好了。”

 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後一步的男子眯起眼,雖未開口出聲,但是殺機一閃而逝。

  陳平安問道:“又是專程找我?”

  賀小涼眼神複雜,搖頭道:“不是專程,只是無意間撞見了,便來看看你。”

  那個男子已經覺得天崩地裂,哪裡還有什麼殺心殺意,一顆道心都要碎得稀爛了。

  在他心目中,身前這位神人一般的宗主賀小涼,兩人看似只差一步,實則天塹橫亙,他都生不出半點非分之想,而且宗主連那個徐鉉都不假顏色,何曾對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如此刮目相看?

  賀小涼看著眼前這個青衫年輕人,她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。

  印象中,他好像一輩子都應該是那個穿著草鞋的黝黑少年,但是眼神熠熠光彩,又清澈見底。

  不該是眼前這個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