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戲諸侯. 作品

第五百四十九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(第2頁)

  李源身形隱匿於洞天上空的雲海之中,盤腿而坐,俯瞰那些碧玉盤中的青螺螄。

  山居歲月近雲水,彈指功夫百千年。

  一位在水龍宗出了名性情乖張的白髮老嫗,站在自家山峰之巔,仰望雲海,怔怔出神,神色柔和,不知道這位上了歲數的山上女子,到底在看些什麼。

  李源沒有看她。

  只是依稀想起,許多許多年前,有個孤僻內向的小女孩,長得半點不可愛,還喜歡一個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蕩,懷揣著一大把石子,一次次砸碎水中月。

  ————

  陳平安轉頭望去,城門已開,終於又有遊客走上白玉臺階。

 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後,陳平安與李柳登頂,是一座佔地十餘畝的白玉高臺,地上雕刻有團龍圖案,是十六坐團龍紋,宛如一面橫放的白玉龍璧,只是與世間龍璧的祥和氣象大不相同,地上所刻十二條坐龍,皆有鐵鎖捆綁,還有刀刃釘入身軀,蛟龍似皆有痛苦掙扎神色。

  陳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龍紋路間隙行走,李柳卻沒有半點忌諱,踩在那些蛟龍的身軀、頭顱之上,笑道:“陳先生腳下這些,都是老黃曆的刑徒罪臣,早已不是正統的真龍之身,我們行走沒有禁忌。”

  遠古時代,真龍司職天下各處的行雲布雨,既可以憑此積攢功德,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級級封正賞賜,當然也會有瀆職責罰,動輒在斬龍臺抽筋剝皮,砍斷龍爪、頭顱,拘押真身元神,或是失職過重,罪領斬刑,被直接拋屍投水,或是罪不至死,只是被剝奪身份,鮮血浸染水澤山川,便有了諸多真龍後裔的出現。

  陳平安輕聲問道:“都還活著?”

  李柳說道:“大多抵不住光陰長河的沖刷,死透了,還有幾條奄奄一息,地上龍璧既是它們的牢籠,也是一種庇護,一旦洞天破碎,也難逃一死,所以它們算是水龍宗的護法,大敵當前,得了祖師堂的令牌法旨後,它們可以暫時脫身片刻,參與廝殺,比較忠心。水龍宗便一直將它們好好供奉起來,每年都要為龍璧添補一些水運精華,幫著這幾條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。”

  陳平安愈發好奇李柳的博聞強識。

  只不過這種事情,不好多問。

  誰都會有自己的隱私和秘密,如果雙方真是朋友,對方願意自己道出,即是信任,聽者便要對得起說者的這份信任,守得住秘密,而不該是覺得既然身為朋友,便可以肆意探究,更不可以拿舊友的秘密,去換取新朋的友誼。

  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,可以處處與人飲酒,彷彿人生無處不筵席,可人生一有難關便難過,離了酒桌便朋友一個也無,只得憤恨世態炎涼,便是如此。

  不以真心交友,何以贏取真心。精明人少有患難之交,更是如此。

  李柳似乎看穿陳平安的心思,開誠佈公道:“我與爹孃,之所以要搬來北俱蘆洲,是有緣由的,比起其它大洲,這兒風土更適合我的修行,我爹想要繼續破境,留在寶瓶洲,幾乎沒有希望,在這邊,也難,但是好歹有點機會。”

  一洲大小,往往會決定上五境修士的數量,北俱蘆洲地大物博,靈氣遠勝寶瓶洲,故而上五境修士,遠遠多於寶瓶洲。

  可是山巔境武夫、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數量,卻出入不大。

  北俱蘆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,連同剛剛與嵇嶽同歸於盡的顧祐在內,其實就只有三個。

  而九洲之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,一樣有三個,李柳的父親,李二。藩王宋長鏡。落魄山崔誠。

  如今顧祐戰死,便是所有北俱蘆洲武夫的機會,可以分攤一洲武運,至於能拿到多少,自然各憑本事。

  這就是“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,止境武夫死本洲”說法的根腳所在。

  李柳突然問道:“陳先生,先前是不是去過類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?”
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前不久剛走過一趟不見記載的遠古遺址。”

  李柳說道:“難怪。在顧祐死後,武運四散,但其中有一份濃郁武運,有些玄妙,似乎蘊含著顧祐的一股執念,在北亭、水霄國一帶盤桓許久,滯留了約莫半旬,才緩緩散去。應該是沒能找到陳先生的關係。若是得了這份饋贈,以最強六境,順利躋身金身境,可能性就要大很多,哪怕金甲洲那邊的某位同境武夫一直在漲拳意,應該都不會對陳先生造成太大的影響,當下就有些難以預測,若是對方一直拳法攀高,陳先生卻停滯不前,在對方未破境之前,陳先生就破開自身瓶頸,躋身第七境,也就要失去那份機緣了。”

  陳平安心中瞭然。

  是自己練習撼山拳多年、又捱了前輩顧祐三拳指點的緣故。

  所以哪怕是外鄉人,顧前輩依舊願意分出一份武運,饋贈自己。

  錯過了顧祐的這份遺贈,遺憾當然會有,只不過沒有什麼後悔。

  陳平安一手持綠竹行山杖,一手輕輕握拳,說道:“沒關係。顧祐前輩是北俱蘆洲人氏,他的武運留給此洲武夫,天經地義。我唯有練拳更勤,才對得起顧前輩的這份期待。”

  對於陳平安而言,這份饋贈,分兩種,武運沒接住,心意得抓牢。

  會真正折損自身利益的時候,還能分出是非,明辨取捨,不以得失亂心境,才是真正的道理。

  李柳笑道:“陳先生能這麼想,說明顧祐的眼光很好,我弟弟李槐也不差。”

  陳平安總覺得聽李柳說話,有些哪裡有些不對勁,可好像又渾然天成,本該如此。

 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,也就見怪不怪了,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條泥瓶巷,就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,書簡湖顧璨,當然也要算上他陳平安。

  遊人陸陸續續登上高臺,陳平安與李柳就不再言語。

  當有了十六人後,高臺四面八方,同時出現十六條雲霧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龍,頭顱靠近高臺,每一條雲海蛟龍便像一艘渡船。

  李柳說道:“一次十六人,可以分別騎乘蛟龍,可以無視小天地禁制,順利進入龍宮洞天。也算是水龍宗的噱頭。”

  李柳率先走上一條蛟龍的頭顱。

  陳平安依樣畫葫蘆,抬腳跨上雲霧白龍的頭顱,輕輕站定。

  剛有人打算後到高臺卻要爭先,高臺上便浮現出一位青衣神人的縹緲身影,說道:“底下便是潭坑,屍骸皆是爭渡客。生死事大事小,諸位自己掂量。”

  大概只有陳平安察覺到這位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,距離李柳最遠。

  十六條水運化成的雪白蛟龍開始緩緩升空,剛要破開厚重雲海,讓乘客依稀見到一粒高懸天幕的金光,便是毫無徵兆地一個驟然下墜。

  四周雲霧茫茫。

  李柳駕馭腳下蛟龍,來到陳平安身邊,微笑道:“頭頂那粒金光,是濟瀆中祠廟香火精華凝聚而成的一輪大日雛形,亦是水龍宗的根本之一,不過進展緩慢,因為不得其法,胚子打磨得粗糙無比,一開始就走了歪路,按照祠廟如今的香火積攢速度,再給水龍宗一萬年光陰,都不成事。水龍宗修士想要在龍宮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,比起從醇儒陳淳安肩頭搶來那對日月,還要小很多。”

  陳平安仰頭望去,唯有高不見天、下不見底的雲海,不見那點金光。

 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:“換成我是水龍宗修士,會是同樣的選擇吧,哪怕只有這一粒光亮,就願意一直積攢香火。”

  李柳說道:“陳先生,修道一事,與武夫修行,還是不太一樣,不是不可以講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,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講求這個,就不成,練氣士哪怕長壽,依舊經不起山中枯坐幾回。”

  陳平安點頭笑道:“記下了。”

  約莫一炷香後,雲霧蛟龍輕輕一晃,四爪貼地,四周雲霧散去,眾人視野豁然開朗。

  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雲海之上。

  低頭望去,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島嶼上的雄偉城池,如同王朝京城,城池周邊,青山環繞,寶光流轉。

  島嶼雄城之外,又有大小不一的島嶼,各有古樸建築或依山或臨水,如眾星拱月,護衛好似位於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。

  碧波千里,一望無垠。

  雲海之上,懸停著一艘艘碧綠顏色的符舟,有小如烏篷船,有大如樓船戰艦。

  水正李源站在不遠處。

  李柳帶著陳平安,一起走向這位連水龍宗祖師堂嫡傳都不認識的少年。

  李源帶著兩人走向一艘樓船,登船後,不見動作,也不見渡船有任何修士,渡船便自行啟程。

  李源輕聲道:“鳧山島水運靈氣充沛,空置百年,可以讓陳先生在那邊下榻修行,而且距離行宮舊址也不算遠,乘坐符舟,半個時辰即可到達。”

  李柳點點頭,“有勞。”

 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,心裡很不踏實。

  李源又小心翼翼問道:“是否需要為鳧水島安排一些手腳伶俐的婢女?”

  李柳說道:“問我做什麼?問陳先生。”

  李源便立即轉身詢問陳平安。

  陳平安笑著說道:“已經很叨擾了,不用這麼麻煩。”

  李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。

  雲海上有棟略顯突兀的高樓,駐守此地的一位水龍宗元嬰修士,站在樓頂層欄杆處,瞧見那年輕女子和少年腰間的螭龍玉牌後,便收起了查詢視線。

  只是難免有些狐疑,水龍宗的供奉、客卿幾乎都認識,為何這兩位都是生面孔?難道是與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沾親帶故的?

  只要那兩枚玉牌做不得假,鎮守雲海的老元嬰就不會節外生枝,沒事找事。

  這艘樓船去如飛劍,不去鳧水島渡口,直接懸停在一座空無一人的仙家府邸廣場上,宅邸匾額為“龍公停雲”。

  當三人下船落地,府邸大門緩緩打開。

  李源解釋道:“鳧水島曾是水龍宗一位老供奉的修道之地,兵解離世已經百年,門內弟子沒什麼出息,一位金丹修士為了強行破境,便偷偷將鳧水島賣還給水龍宗,此人僥倖成了元嬰修士後,便雲遊別洲去了,其餘師兄弟也無可奈何,只得全部搬出龍宮洞天。”

 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,李源說道:“鳧水島除了這座修行府邸,還有投水潭、永樂山石窟、鐵作坊遺址和昇仙公主碑四處勝地,島上無人也無主,陳先生修行閒暇,大可以隨便瀏覽。”

  最後李源摘下腰間那枚玉牌,一面雕刻有行龍圖案,一面古篆“峻青雨相”,遞給陳平安,“陳先生,此物是鳧水島山水陣法的樞紐,無需煉化,懸佩在身,便可以駕馭陣法,元嬰修士無法探究島嶼府邸,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,也會驚起大陣漣漪。”

  李柳還算比較滿意。

  此地顯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。

  至於什麼水龍宗供奉兵解離世、弟子內訌的前塵舊事,李柳當然還是不上心。

  真真假假,與她何關。

  陳平安沒有推三阻四,道謝過後,便收下了那塊沉甸甸的玉牌,與水龍宗那塊過橋“休歇”木牌懸掛在腰間一側。

  直到這一刻,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塊篆刻有“三尺甘霖”四字的玉牌,笑著交給陳平安,“陳先生,就當是幫著我弟弟先還些恩情。”

  她的言下之意,便是不用還了。

  這一幕,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自打顫。

  如果換成他,大概就要跪地領旨謝恩了。

  陳平安搖頭道:“禮太重了,不能不還。”

  李柳也沒說什麼,只是將玉牌交給陳平安。

 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,畢恭畢敬告辭離去。

  於是陳平安腰間就懸掛了三塊牌。

  李柳與陳平安一起走在府邸中,打算稍作停留便離開這處沒半點好緬懷的避暑行宮。

  到時候一走,陳平安還怎麼還?那李源有膽子暫為領取和保管那塊玉牌嗎?

  小小濟瀆水正,也不怕被淹死?

  曾經的火部神祇,被大火煉殺有多少尊?

  天上天下江湖水神,被她以大水鎮殺,又何曾少了?

 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元君神像,笑道:“李姑娘,本來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,再送給他的,現在還是你來幫忙捎帶給李槐好了。”

  李柳的眼神,便一下子溫柔起來,好像瞬間變成了小鎮那個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,楊柳依依,柔柔弱弱,永遠沒有絲毫的稜角。

  她接過了那件小禮物,舉起手晃了晃,打趣道:“瞧瞧,我與陳先生就不同,收取重禮,從來不客氣,還心安理得。”

  陳平安也心情輕鬆幾分,笑道:“是要與李姑娘學一學。”

  李柳看著這位笑容和煦的年輕人,便有些感慨。

  弟弟李槐當年遠遊他鄉,看上去就是學塾裡邊那個最普通的孩子,比不得李寶瓶,林守一,於祿,謝謝,

  大隋求學一路,陳平安對待李槐,唯有平常心。

  後來她爹李二出現後,陳平安對待李槐,依舊還是平常心。

  如今她李柳在水龍宗現身後,還是如此。

  你是李槐的姐姐,李二的女兒,無論你境界如何,機遇如何,我陳平安便儘量不給你惹麻煩,知道過得好,便也開心,僅此而已。

  寬以待人,克己慎獨。

  就是真正的讀書人,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,將來也會是。

  於是李柳笑道:“免得讓陳先生以為我只會說些不好的消息,有兩件事情,必須與陳先生道賀一聲。”

  陳平安眼睛一亮,難不成蓮藕福地需要消耗兩三千顆穀雨錢,是落魄山那邊高估了?

  李柳說道:“這把劍,其實早就是一件仙兵了。”

  陳平安愣在當場。

  那件得自蛟龍溝的法袍金醴,可以通過餵養大量的金精銅錢,進階為仙兵品秩,這是陳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,只不過力有未逮,一直沒能實現。

  可這把劍仙,怎麼突然就從半仙兵成為了傳說中的仙兵?

  李柳一語道破天機,“劍有一點浩然氣,還有一粒精粹道意。”

  陳平安陷入沉思,後者可以理解,因為劍仙煉化了那團孫道人贈送的破碎劍氣。

  可前者浩然氣,是什麼緣由?

  李柳不再多說此事,“還有就是陳先生待在鳧水島,可以無所顧忌,隨意汲取周邊的水運靈氣,這點小小的損耗,龍宮洞天根本不會介意,況且本就是鳧水島該得的份額。”

  “還有個不算什麼好消息的消息,就是讓那個叫李源的,幫忙寄信去往寶瓶洲落魄山,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。”

  李柳停下腳步,“我去那座龍宮主城遊覽一番。”

  陳平安點頭道:“李姑娘離開水龍宗之前,一定要知會一聲,我好歸還玉牌。”

  李柳哭笑不得。

  陳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,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李姑娘的小算盤。

  李柳點頭道:“好的,離開前,會來一趟鳧水島。”

  陳平安就不再挽留。

  李柳化虹離去,天地無半點靈氣漣漪。

  竟是與劍仙酈採一般無二的御風氣象。

  陳平安獨自逛蕩起了這座府邸,準備尋一處適宜修行的僻靜地方,打算大致看過之後,再去看看那投水潭、昇仙碑。

  李柳悄無聲息地御風升空,又飄落在府邸附近,這才去向雲海。

  她就當是已經信守約定了。

  雲海之中,水正李源束手而立。

  李柳問道:“水龍宗祖師堂那邊如何?”

  李源簡明扼要道:“無事了。”

  李柳笑了笑,“李源,你也就只剩下點苦勞了。”

  李源展顏一笑。

  李柳問道:“那老嫗與你有什麼瓜葛?”

  李柳只要身在龍宮洞天,猶勝各方天地聖人神通。

  李源搖頭嘆息道:“怨我當年假扮水鬼,嚇唬一個小姑娘。”

  李柳便沒了興致,交待過李源多看著點那位陳先生的修行,然後她隨隨便便直接打開了天幕,當她闖入與小洞天接壤的濟瀆大水某處,更是瞬間遠去千百里,比任何縮地山河的仙家神通,都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。

  天下任何江河湖海,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轄境。

  其實關於陳平安的水府事宜,李柳興許是天底下最有資格去指手畫腳的人物,她沒有刻意去說而已。